洗澡(1 / 2)

班主任 劉心武 7851 字 4個月前

有兩個人,在他們的經曆中,洗澡都曾改變過他們的命運。

夕陽映紅了杜祖榮的臉龐。他提著帶蓋兒的草編筐,悠閒地走出機關。

“哪兒去?”

“哦,去洗澡。”

他住在機關的單身宿舍裡。機關裡沒有開設澡塘,每月發給工作人員若乾張通用澡票,因此他外出洗澡便是順理成章的事。

但是,幾乎日日、月月、年年如此,他每晚必去澡塘。於是,開始有人側目了。

“我們地處北方,又不是廣東,難道還非得每天衝涼不可嗎?”

這樣的非議分量有限,可以置之不理。

“今天散會都九點了,他怎麼還要去洗澡?”

然而澡塘那時普遍營業至晚十點半,因此他照去不誤。似乎也不甚荒唐。

刮風去,下雨去,炎夏去,隆冬也去。有一天傍晚下暴雨,還夾雜著蠶豆般的雹子,但在傳達室裡躲雨的人們,看見他依舊斜撐把雨傘,提著那必定裝有肥皂盒、毛巾、立體梳子的帶蓋草編筐,匆匆地出大門而去。此時的澡塘裡究竟除他而外還有多少怪客?人們打著賭。最大膽的估計也沒超過兩巴掌的數目。

“我們要把,嗯!業餘時間好好地,嗯!計劃起來,嗯!不要浪費掉,嗯!比如說天天都去洗澡塘子,嗯!那就不大妥當了,嗯……”某次會上,領導同誌講了這樣的話。

他低下頭。後麵的人看見他那白皙的、一塵不染的耳根漸漸地紅了。

然而,夜幕初降時,他又提著那“洗澡必備”的草編筐出了門。

輿論對他漸漸嚴厲起來。

“哼!資產階級生活作風!”

“身上散發著資產階級的香風毒氣!”

他身上的確散發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氣味。有的人說是檸檬香皂的氣味(他隻用這一種香皂)。有的人說是一股子澡塘特有的氣息。有的人聞之掩鼻,說是蒸煮過度的浴巾的味道,令人氣悶。

事態的進一步發展,是單位保衛乾部趙戈英,鄭重其事地把他這一“怪癖”內定為疑點,決定進行秘密調查:杜祖榮每晚必去洗澡塘,除洗澡外還乾些什麼?是否有與彆人接頭的任務?

趙戈英是個比杜祖榮年輕的小夥子。有一天,下著牛毛細雨,街道上泥濘不堪,幾乎人人身上都不出汗,在那樣一種天氣裡,確實隻有最感必要的人才會去澡塘。趙戈英躲在傳達室裡,杜祖榮提著草編筐出門以後,停了約兩分鐘,他才踅出門,不遠不近地跟著杜祖榮,逶迤而前。令趙戈英吃驚而又欣喜的是杜祖榮並不是到附近的“廣泉浴池”去洗澡,而是不惜坐幾站電車,進入“清漪園”去入浴。為何吃驚?不用說明。為何欣喜?因為這證明他果然有問題。保衛乾部趙戈英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主要在於保衛沒問題的人不受侵犯,卻相反以為,自己的真正職責是在從沒問題的人中深挖出有問題的人來。

趙戈英也進了“清漪園”。他發現到那裡洗澡的人居然並不比他們估計的少。當然,他挑了個遠離被監視者的榻位,進入白氣蒸騰的池塘間後,他也儘量不讓對方發現自己。

那洗澡成癖的杜祖榮是何表現呢?赤條條地下到了水溫最高的池塘中,仰倚著,隻露出頭部,閉眼泡了起來。泡呀,泡呀,忽然,有一個長著絡腮胡子、膚色赤紅的胖子,也跳進了那池塘中。杜祖榮把眼睜開了。隻見他二人招呼著。似乎十分熟悉,邊說邊聊,越聊越歡。

趙戈英真想過去聽聽他們聊些什麼?但是,一來容易“暴露目標”,二來池塘間裡水聲、人聲混成一片,就是離近了怕也難以聽清,於是隻好作罷。

“嗯!你的警惕性很高,嗯!他的問題你還要繼續注意,嗯!這起碼是,嗯!對思想革命化運動的一種消極抵製,嗯……”趙戈英彙報以後,領導作了這樣的指示。

然而,“史無前例”來了。領導成了“走資派”,趙戈英成了“黑爪牙”,造反派當了家。杜祖榮雖然被眼前的世態嚇蒙了,倒還暫且無事。

開批鬥“走資派”和“黑爪牙”的會。大熱天,人擠人,又吼又叫,又嚷又跳。被鬥者臭汗淋漓,鬥人者流的也絕非香汗。

批鬥會散了不久,杜祖榮就提著那個草編筐出了門。啊!還好,“破四舊”隻破掉了“清漪園”的匾,掛上了“紅衛澡塘”的牌子。當然,入池之前要先背誦語錄,祝“萬壽無疆”。但畢竟還有熱水,有熱水就好。他跳進池塘,覺得那水比往常更其溫暖,更其值得珍惜。

又一個下午。“造反派”召開大型批鬥會,會場上氣氛森嚴,情緒激昂。由於“造反派”內部已開始分裂為兩派,結果批鬥會發展成了辯論會,一開就開到了晚上。散了會杜祖榮趕緊往澡塘子跑,但是,他跑到門口時,人家已經停業。這一晚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第二天,天不亮就有人找他,是一派的“勤務員”,動員他加入他們的那個組織。他說可以考慮。

一個小時後,另一派的“勤務員”來了,告誡他必須站在真正的革命造反派一邊,才能不至於成為“實現全球一片紅”的阻力。他心裡想:怎麼辦呢?

下午就發生了奪權事件。一派搶走了單位的公章,另一派宣布那公章作廢,另刻了一個“真正有效”的公章;而前一派又砸了後一派的“勤務組”辦公室,“沒收”了那枚“偽章”,於是後一派在當晚又加倍地報複了前一派,把兩枚印章都奪了回去。自然經曆了一番乒乒乓乓、稀裡嘩啦,有人“輕傷不下火線”,有人“英勇掛彩”送入醫院。還好,尚未有人“光榮犧牲”。

血紅的夕陽掩映著雜物狼藉的戰後場地,不見黃花分外香,唯有濁氣衝霄漢。杜祖榮小心翼翼地踮腳穿過戰場,直奔澡塘而去。原來澡塘也剛經曆過“風雲突變”。門口一片玻璃碴子,門側一紙“奪權聲明”,還有一塊紙牌:“暫停營業”。杜祖榮渾身騷動著一陣陣從未體驗過的刺癢,隻好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宿舍。

兩大“造反派”終於意識到,印章是虛的,關鍵在於麾下有多少人馬。一派終於說動了杜祖榮,發給了他光榮的紅袖章。他戴上了不到半天,另一派便刷出了《杜祖榮何許人也?》的大字報,他看到那每字一尺見方的大標題直發懵,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許人也”了。

大字報頗有威力,因為趙戈英已經“反戈一擊”,加入了另一派,以“確鑿有據”的事實,說明“走資派”如何包庇了杜祖榮這個“渾身散發著資產階級臭氣、抗拒思想改造、形跡可疑的壞蛋”。

幾天之內大字報升了幾級。**是有一天用特大號字公布:“已查明杜祖榮每天到澡塘去,是為了同現行反革命分子馮二有會麵,他們幾乎每天都要在一起發泄反革命怨氣……”

馮二有便是趙戈英看見過的那位有絡腮胡子的胖漢,此人確已被所屬單位揪出,而且經過一係列觸及皮肉的批鬥和提審,最後確實寫出了承認與杜祖榮在“澡塘”共同發泄反革命怨氣的“坦白材料”。

杜祖榮找到本派“勤務組”,漲紅了臉進行解釋:“我們就是一般的澡友,從未說過反動話……”但是這一派的“勤務組”經過緊急商議,還是貼出了開除他的公告。

開除就開除吧。可怕是兩派之爭又從爭奪“中間派”發展到了揪人競賽。誰揪出的“反革命”多,誰就最革命。先是揪對方陣營中的,然後便發展到“大義滅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