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被他弄得一愣,“出什麼事兒了?”
“姑父啊,侄兒險些就要斷子絕孫了!”
堂堂七尺男兒這會兒愣是像個小奶娃娃似的,跪坐在地上抱著姑父的大腿扯著嗓子嚎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彆提多淒慘了,卻又莫名叫人覺得有些嫌棄又好笑。
不過聽到他這話,林如海卻是笑不出來了,心裡陡然一驚,忙追問是怎麼個說法。
賈璉吸了吸鼻子,抽抽噎噎中緩緩道來。
卻說他和王熙鳳夫妻二人成親十餘年,膝下也就那麼一個閨女養著,好不容易這回媳婦又揣上了孩子,他們兩口子自是欣喜若狂。
加之王熙鳳此次有孕不僅嗜酸如命,肚子漸漸大起來之後也是尖尖的,跟懷巧姐兒那時完全不同,就愈發覺得肚子裡必定是個男孩兒,從此夫妻二人更加小心翼翼處處謹慎地護著肚子,隻生怕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兒子出點什麼岔子。
毫不誇張地說,往常風風火火的一個脂粉英雄,如今走在外頭一片樹葉子掉在頭上都能叫她擔心半天。
卻也不知究竟是怎麼的,如此小心翼翼反倒是更多了些七災八難似的。
有時想出去溜達溜達呼吸呼吸新鮮空氣結果莫名腳下打滑。
有時是走在府裡好好兒的,冷不丁從哪個角落裡竄出來一隻張牙舞爪的大野貓直奔著人就來。
有時在自個兒屋子裡休息得好好兒的,午睡也好半夜三更也罷,可能突然之間屋頂上就會一陣鬨騰將人驚醒,打發人去一瞧,隻說是看見野貓在屋頂上打架呢。
類似種種遭遇了不少,叫原本就緊張的王熙鳳也變得愈發精神緊繃起來,一度是吃不好睡不好,總說覺著有人要害她的孩子,整天疑神疑鬼的弄得身子也不大爽利。
當時賈璉還說她是想多了,尤二姐死後他那院子裡連個正經算得上小妾的都沒了,頂多也不過就是類似平兒一般的丫頭罷了,借她們一百個膽子她們也不敢動這種心思啊。
除此之外又還有誰會想著要害王熙鳳肚子裡的孩子?實在是想不著什麼人了。
故而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最初時都是覺得王熙鳳壓力太大想得有些多罷了,畢竟遭遇的這些狀況其實看著都挺尋常普通的,看不出什麼疑點來。
不過之後有件事的發生卻叫他們瞬間都慌了神。
那天夜裡老太太的身子又不好了,大半夜著急忙慌地去找了太醫,滿府上下聽著信兒的子孫們自然都得從床上爬起來趕緊去瞧瞧,王熙鳳和賈璉兩口子也不能例外。
誰知急匆匆走到半道兒上,突然一個人直勾勾地從後麵一路狂奔著衝了過來,巨大的衝擊力當時就將王熙鳳連帶著平兒一同撞進了旁邊的池塘裡。
等大夥兒七手八腳地將兩人給救了上來,王熙鳳已經因為驚嚇之餘狠灌了幾口水而暈死了過去,情急之下賈璉當時就直接將給老太太找的太醫截在了半道兒上。
也幸虧是救治及時,勉強也算是有驚無險,隻不過卻也稍稍見了紅,得臥床好生靜養一段時日安胎,倘若再有點什麼刺激或意外這孩子可能就保不住了。
等這一通混亂過後再想回過頭去找方才撞人的那人時早就來不及了,彆說什麼人影,連根頭發絲兒都沒留下。
若說先前還能勉強安慰自己說都是想多了,那這回可就當真沒法子再自欺欺人了。
縱然半夜漆黑一片,可當時卻也有人手裡提著燈籠在前頭引路的,不至於叫後麵的人連人影都看不清才導致稀裡糊塗撞上了。
再者說三更半夜到底是天塌下來了還是地龍翻身了?以那力度來看,當時那人絕對是鉚足了勁兒在狂奔的,簡直就跟失心瘋似的。
且當時賈璉和王熙鳳並肩而行,平兒攙扶著王熙鳳也跟在旁邊,一排三人誰也不撞偏就直勾勾地撞上了王熙鳳?連平兒都是因為攙扶著王熙鳳故而才被帶著掉了下去。
無論從哪方麵來分析,這都絕不像是一場意外。
然而叫夫妻二人想破了腦袋卻也想不明白究竟能是誰盯上了這個孩子。
一般來說這種事大多也就是發生在一家子的妻妾之間,可賈璉人雖說花花腸子一大堆,卻架不住王熙鳳嚴防死守雌威極盛,至少這家裡的一畝三分地是被她管得服服帖帖的。
加之先前尤二姐極其腹中胎兒的死更是叫那些個丫頭們嚇破了膽,彆說去害王熙鳳的孩子了,連賈璉的身她們都輕易不敢靠近的。
既然不是妻妾之爭,那總不能是邢夫人或者賈赦的小妾乾的吧?這不是胡扯嗎?賈璉這麼大個兒子還杵在這兒呢,下手害一個不知是男是女的孫輩圖個什麼?有毛病不是?
自家大房找不著懷疑目標,夫妻倆這目光自然而然就往外放了放。
頭一個懷疑目標就是王夫人。
“先前那批金銀的去處,我那好姑媽顯然早已經認定了就是咱們夫妻二人乾的……她那人向來嗜錢如命,那金子銀子說是她的命根子都一點兒不帶誇張的,誰敢從她手裡掏銀子那簡直就是在戳她的眼珠子扯她的命根子,她能善罷甘休才有鬼了,是人是鬼她都敢抖擻起來跟對方大戰三百回合不可。”
王熙鳳冷著臉麵帶譏諷,咬牙切齒道:“你想想那是多大一筆數目的銀錢,她能那麼容易就認栽了嗎?若非我跟她是同一脈的同一個老祖宗,她指不定在背後連我祖宗十八代都咒了個遍呢!”
“倒也不至於對一個無辜胎兒下毒手吧?”賈璉仍有些遲疑不敢相信,“怎麼說你們也都是同姓王的嫡親姑侄,你肚子裡的孩子可也有王家的血脈呢,從你們那邊的關係來論還得叫她一聲姑姥姥,她真能下得去手?”
王熙鳳白了他一眼,“這麼多年了你竟還未看清她?最是個麵慈心狠之人。為了她自個兒她什麼事乾不出來?就說薛姨媽跟她還是親姐妹呢,她不也照樣拿著人家當猴兒耍?最後人家醒悟了顛兒了,她竟還能拿薛蟠的事出來威脅人家,你且瞧瞧她那像是有什麼血肉親情的人嗎?”
“我王熙鳳雖也是心狠之人,可我對至親之人卻也好歹還有那麼一份情誼在,若不然當初我也不會拿了五千兩出來救迎春是不是?甚至大老爺拿捏著我騎在我頭上拉屎撒尿……要擱旁人我有百八十種法子收拾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偏誰叫他是你親老子。”
“是是是,奶奶的心總歸還是熱的。”賈璉不免心虛,隻連連點頭附和著好一頓誇。
王熙鳳也懶得搭理他,接著說道:“但我那好姑媽跟我可還不一樣,叫我說呢,她那人不僅心是黑的,連血都是冷的,什麼骨肉親情在她眼裡都比不上那點子利益來得實在。”
話到此處,她這粉麵不禁又一次露出了煞氣,“想當初我才進府時跟她多親近啊,處處信著她依賴她,是以當時她將那門子買賣介紹給我時我才不帶絲毫懷疑的,還滿心感激她的好呢,卻誰想到頭來才發現竟是將那要命的刀子懸在了我的頭上!”
“府裡多年來早就被她給掏空了,她自個兒懶得再費那個勁吃力不討好,這才痛快地將管家權交到了我手裡,又怕我沒頂不住府裡的虧空無處生錢,於是介紹了那樣一門子‘好’買賣給我,順帶還將她自個兒給摘了出去……若非林家姑姑提醒了那麼一嘴,隻怕我當真得等到刀子落在脖子上那天才能發現,卻原來那些屬於她的個屎盆子都被扣在了我的頭上!”
“你說說,這人究竟該有多心狠啊?我是她的親侄女她都敢如此坑我,坑得那是乾脆利落毫不留情,更何況我肚子裡這麼個骨肉呢?要說她出於想報複我來害這個孩子,那我絕對是一百個一千個信,她就是那麼一個蛇蠍毒婦!”
聽罷這番話,賈璉對王夫人的懷疑也愈發深了許多。
的確,從目前種種來看嫌疑最大的就是這個王夫人,其他人……他還真想不出能有誰了。
誰想他這才表示了認同,王熙鳳自個兒倒是又遲疑起來。
手撫著肚子輕柔地來回撫摸,一雙銳利的鳳眼微微一眯,“其實我這心裡還有個懷疑對象……”
“誰?”
“老太太。”
賈璉當即驚得一蹦三尺高,“你瘋了不成?老太太……”許是覺著自個兒聲音太大了些,下意識往門口瞥了一眼又壓低了聲音說道:“老太太怎麼可能?這可是她的嫡親曾孫子!是頭一個寶貝曾孫!”
王熙鳳卻顯得異常冷靜,看向他連著幾個疑問甩了出來,“那天究竟是因著什麼咱們才大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出門去的?老太太雖說身子不大好,但近來可沒有發生什麼事是能突然刺激到她的,好端端的怎麼就又突然犯病了鬨得非得大半夜喊太醫的地步?又究竟是怎麼的,偏好巧不巧那人就剛剛好在那兒等著我呢?”
“你不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太巧了嗎?除了老太太自個兒,還有誰能算到那天晚上她要病了要叫太醫?怎麼偏就趕上了?難不成是天上的神仙掐指一算?我看是天大的笑話還差不多。”
這番分析聽在誰的耳朵裡都不免會生起些許狐疑,可賈璉遲疑了一瞬之後卻還是連連搖頭表示不可能,堅決不可能。
“老太太沒有理由害她的親曾孫。”
王熙鳳又笑了,“那件事我那好姑媽都猜著了,你當老太太比她蠢不成?幾次三番我那好姑媽對著咱們發難,可都是老太太將人給壓下去的,你猜她究竟知不知曉?又究竟恨不恨咱們?”
“再者還有先前算計林家姑父那件事,偌大一個府裡說來說去其實攏共也就這麼點子人,二房首先就毫無疑問被排除了,剩下還有誰能給林家姑父當那個奸細?你覺得老太太當真是琢磨不透猜不著嗎?之所以隱忍不發也不過就是有些什麼顧忌罷了,可時不時話裡話外卻也沒少敲打我恐嚇我。”
“這樣兩件事擱在那兒,在老太太眼裡咱們就跟那吃裡扒外的畜生也沒什麼區彆了,尤其是林家姑父那件事,那可是直接導致老太太的算計失敗不說,還徹底斷絕了林家和賈家的親戚情分,甚至至親外頭都還流傳著咱們家老太太的‘豐功偉績’呢,都成那全京城唾棄的對象了,你說老太太她心裡究竟恨不恨?”
怎麼能不恨?
易地而處,誰處在老太太那個位子上能不恨?
算計不成其實倒也還罷了,關鍵是被林家抓住機會徹底斷絕情分這一點實在是叫人無法原諒。
賈璉陷入了沉默,臉色陰沉沉的,可思來想去他卻還是不願相信這個猜測。
“老太太若是真恨咱們,有什麼也大可衝著咱們來,如何就到要對自己嫡親的曾孫子下毒手的地步了?這太荒謬了,絕不可能!”
王熙鳳見他堅決否認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心中卻是冷笑連連。
到底是賈家的兒孫,死活就是不肯相信自家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是個什麼狠人呢。
要論了解,那還得是女人最了解女人。
想當年老國公身邊可是也有不少小妾的,卻為何膝下隻有三個子女,還無一例外都是嫡出?難不成那些個年輕的小姑娘都不能生?
這也未免太可笑了,其中究竟是個什麼隱情稍微動點腦子想想都能猜得出來。
還有後麵算計林家姑父的事,人家瓜爾佳氏的小姑娘招誰惹誰了?年紀輕輕被皇上指給一個比自個兒父親還大的男人做續弦本就夠委屈了,這還沒進門就盯上了人家的肚子不肯叫人生出孩子來,是個人能乾出來的事兒嗎?
再說那襲人,最初襲人可是在老太太跟前的人,是老太太瞧著她好才將她給了寶玉。
說是寶玉的大丫頭,其實拿的月錢都是比著府裡的姨娘來的,這其中的含義壓根兒就無需多說,本就是打著日後將襲人開臉放在寶玉房裡的主意呢。
不過寶玉年少懵懂開了竅,跟襲人先有了那檔子事兒以致珠胎暗結,可老太太卻是毫不念舊情,更不念那腹中寶玉的血脈,說打就直接一碗藥灌了下去。
按說老太太這樣的處置方法雖說殘酷了些,可也的確是大多數人都會有的選擇,隻不過那樣效用凶猛的藥物一看便知是那等虎狼之藥,一碗灌下去再加上後麵那樣的磋磨折騰,襲人將來隻怕是做不成母親了。
這些姑且勉強算是外八路的人倒也還罷了,可如今住在府裡的史湘雲呢?那可是老太太的內侄孫女,同樣出自一個祖宗的至親。
如今寶玉是個什麼樣的名聲誰人不知呢?外頭隨處打聽打聽,誰聽著這位賈家寶二爺不搖頭?那一檔一檔的桃色事件都傳遍了。
正經人家的姑娘看著他都得遠遠地繞路走,生怕沾著一星半點兒被壞了名聲,偏老太太卻將雲丫頭給接了過來,讓她整天和寶玉坐臥一處肆意嬉戲打鬨。
府裡私底下不少人都在說這位史大姑娘隻怕就是未來的寶二奶奶了……若當真是如此倒也還好,可要叫她說呢,老太太這會兒還沒下定決心要將雲丫頭和寶玉湊一對兒呢,真要說那也就是在騎驢找馬。
若將來寶玉的婚事實在艱難,那順理成章的就叫雲丫頭嫁過來算了,倘若找著了更好的,雲丫頭便也隻有被舍棄的份兒。
這才是老太太心裡頭真正的打算呢。
說起來的確是一片苦心為了寶玉,可對於史湘雲來說又是何等殘忍?
不小的一個姑娘了,整天跟這樣一個名聲在外的花花公子同進同出坐臥一處,哪個正經人家還敢聘娶她?外頭去打聽打聽那名聲就知曉了,她還聽著有那猥瑣之人編排什麼史家姑娘早已不是什麼處子之身了,指定跟寶二爺有了一腿。
這樣的後果老太太果真預料不到嗎?恐怕並非如此。
再有林黛玉這個親外孫女,平日裡說的是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可該算計的時候又手軟心軟了嗎?人家堂堂一品大員的嫡女,親姑姑還是未來的皇子妃,嫁去哪家高門權貴不能過快活日子,非得嫁寶玉?
這一樁樁一件件,老太太哪裡就無辜了?
外頭的人說的其實一點兒也沒錯,他們家這位老太太也是個麵慈心狠的主兒啊,跟她家那位好姑媽其實極其相似。
越想,王熙鳳就越覺得老太太對自己的孩子下毒手也不是完全沒可能,隻不過還有點遲疑的是,她所認為的那些理由真要拿出來說仿佛又有些過於牽強了。
夫妻二人裡裡外外扒拉了好幾遍,最終也還是沒能有個確切的說法,隻愈發提心吊膽地護著這個孩子,恨不得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
王熙鳳自個兒也知曉這樣的精神狀態實在不利於養胎,可她卻也實在沒法子,躲在陰暗處的那條毒蛇一天不曾揪出來,她又怎能高枕無憂呢?
誰想正在他們一籌莫展之際,事情卻突然發生了一個神轉折。
許是年紀太大了近來又諸事繁雜導致精神壓力太大的緣故,也不知究竟是從何時起,老太太竟有了個說夢話的毛病。
當然了,老太太接連被刺激得是嘴巴愈發歪得厲害,口齒含糊得很,磕磕巴巴一句話往往需要人仔細聽著分辨才能弄明白,故而這夢話其實也沒什麼人放在心上,平日裡守夜的丫頭大多直接就忽略掉了。
結果那天晚上鴛鴦……並非先前那個鴛鴦,而是後來從底下選上來的一個丫頭頂替的這個名字,老太太跟前的丫頭素來隻換人不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