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早已聽聞好消息的四爺滿心歡喜地回到府裡,誰想卻見她整個人懨懨的,登時心尖兒一跳。
“怎麼了這是?可是身上不舒坦?”
“爺回來了?”林言君眨巴眨巴雙眼,思緒回籠,擺擺手道:“太醫說我身子好得很,不過是……”頭一歪,整個人賴在男人寬厚溫暖的懷裡,不急不緩絮絮叨叨。
末了,忍不住長歎一聲,神色落寞道:“早幾年前我便察覺到她待我似是不同了,也不止一次想過隻怕早晚要歸於陌路,如今看來卻竟並非我敏感多慮的緣故。”
四爺輕輕拍了拍她。
向來不患寡而患不均,一對妯娌天長日久的擱在一處時時刻刻對比著,恐怕也鮮有人能夠自始至終保持本心不變,更何況郭絡羅氏其實本質上就不是什麼寬和好心性的人,霸道、跋扈、善妒是她身上從未改變過的特質。
這兩人會走到今時今日這樣的田地當真一點兒也不稀奇。
“這世間無論是什麼樣的感情終究也講究一個緣分,有些人就是天注定的無緣罷了。”眼看她還懨懨的提不起精神來,四爺話鋒一轉說道:“這些日子朝中是非較多,爺有心想要避一避,剛好你又有了身孕,倒是個現成的理由,待明日爺便向皇上求個恩典,得幾日空閒帶你和弘暉去園子裡頭散散心。”
林言君霎時眼睛一亮,果真被轉移了注意力。
也不知究竟是出於什麼緣故,康熙麵對四爺請假的請求並未為難,很是痛快地就批了假期。
不過事情卻也並非一帆風順,前腳假期才批下來,後腳宮裡便來人了。“皇貴妃娘娘許久未見弘暉阿哥委實念得很,可巧福晉又才將將有孕,正是該安心靜養的時候,估摸著也分不出精力照看弘暉阿哥,皇貴妃娘娘的意思……這小皮猴兒就交給她看著罷,爺和福晉隻管鬆快鬆快去。”
夫妻二人麵麵相覷,皆在對方的眼裡看到了“無奈、憂慮”四個大字。
類似的情景並沒少發生,這幾年來每年裡有大半的時間弘暉都是在宮裡度過的,都隻道皇貴妃疼愛孫子片刻不舍離跟前,可實際上……皇貴妃疼愛孫子是不假,可再怎麼疼愛孫子卻也絕不會如此霸道不識趣來跟兒媳婦“搶”孩子,能有這樣的局麵不過是某人打著皇貴妃的旗號在行事罷了。
過去也就罷了,誰也不會過多關注一個小小的奶娃娃,可如今這樣的情形,前朝後宮無數雙眼睛都盯著最上頭的那位帝王呢,如此一來弘暉很容易就會暴露在旁人眼前。
這樣敏感的時候,帝王的一舉一動都會令人浮想聯翩,所引發的後果也絕對是不可預測的,一旦叫人發現他這般喜愛看重弘暉,難保不會有人做點什麼。
故而夫妻倆是打心底不樂意自家寶貝疙瘩上趕著這會兒去刺人的眼,奈何無能為力罷了。
“在宮裡萬事小心,一應吃喝穿用非出自娘娘跟前的心腹之手切不可沾,身邊時刻都不能離了人……”饒是自己親手畫了護身符給孩子戴在身上,可林言君還是忍不住拉著他喋喋不休。
好在弘暉早慧乖巧,任憑她怎麼翻來覆去嘮叨個沒完也沒見半點不耐,隻連連點頭應是,末了,小手拍拍她的隔壁奶聲奶氣道:“額娘放心,弘暉會保護好自個兒的。”
眼看她嘴皮子動了動似是又要沒完沒了,四爺趕忙攔住話頭,擺擺手叫範嬤嬤將孩子抱走了,“娘娘還等著呢,可不敢拖拖拉拉。”
林言君霎時泄了氣,連著去園子裡散心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彼時,不知自家額娘滿心掛念的弘暉果不其然又被抱在了帝王的膝蓋上,麵前不出意外又是一摞書堆著。
“上回唐史還未來得及講便出了諸多變故,今兒咱們繼續……”
一老一小,一個講得繪聲繪色,一個聽得津津有味,倒也極其和諧。
冷不丁的,懷裡的小子突然仰頭問道:“皇瑪法,為何史上諸多帝王年輕時那般英明神武,老了卻變得那般昏聵?”說著,還伸出自己的手指頭扒拉開來,“始皇一統六國,統一文字、貨幣、度量衡,北擊匈奴南征百越、修築萬裡長城……實乃千古一帝。”
“可晚年卻大興土木修建阿房宮、四處求仙問藥執著於長生,為此不惜勞民傷財置百姓苦不堪言。還有漢武帝亦是一雄才大略的帝王,在位時東並朝鮮、南吞百越、西征大宛、北破匈奴,又使張騫出使西域開辟絲綢之路,一手開創了大漢盛世,然而臨到晚年卻迷信鬼神修煉丹藥、近小人遠賢臣,造成巫蠱之禍逼死皇後、太子在內共計上萬人,致使朝綱不穩遺禍無群。”
頓了頓,又指指麵前的唐史,“而今日所講的唐太宗亦是如此,明明早年舉賢任能、愛戴百姓、廣納賢言、平息邊患、加強國防,一手創下大唐盛世,然而晚年卻依舊逃不過‘昏聵’二字。”
“剛愎自用不容直言進諫,賜死劉洎、毀魏征之墓碑,除此之外還耗費無數國力大興土木、耽於享樂、好大喜功、篡改史書、胡亂煉丹以求長生……”
越說,弘暉小小的眉頭便越是皺緊成了一團,清澈的雙眼中顯而易見是大大的迷惑不解。
分明早年都是英明神武勵精圖治的千古一帝,緣何一上年紀就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弘暉想不通,就將求知的目光投向了他心目中無所不能的皇瑪法,然而這一回的結果注定要叫他失望了。
康熙一時被問得啞然,竟是愣在了當場。
細細想來又何止這幾位千古一帝是如此?曆史上類似這般的例子簡直不勝枚舉,不深思不知道,這一細想,竟才驚覺似乎鮮少有帝王能夠做到初心不變、英明到老。
仿佛總逃不過一個年齡的怪圈。
一旦上了年紀,這人就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或是變得貪生怕死,或是變得耽於酒色,或是變得驕傲狂妄不可一世……善始善終者,寥寥無幾。
而再反觀他自己,又當真不曾陷入這樣的怪圈嗎?
遙想當年第一次知曉老四媳婦的能耐時,他還能淡然一笑,隻道自己不屑於追求長生、能夠坦然麵對衰老甚至死亡。
可又為何,這些年來他愈發忌憚皇長子、廢太子甚至其他一眾兒子?追根究底不過是他知曉自己已經開始衰老,而兒子們卻正值壯年,所以他慌了。
這又何嘗不是畏懼衰老畏懼死亡的表現?再過幾年,他自己都無法保證是否會抑製不住做出點什麼逆天而行之事。
除此之外,他的處事手段仿佛也在不經意間變得柔和了許多,柔和到堪稱“軟”。
“千古一帝”這四個字幾乎可以說是他畢生的追求,越是到了暮年便愈發行事謹慎,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隻生怕一朝踏錯落得個晚節不保似的。
想著,康熙不禁就陷入了自己的思緒當中,陰沉的臉色變得尤為難看。
弘暉不明所以,卻還是能夠看得懂旁人的臉色,一時不免心中惴惴難安,有些害怕不知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
秋去冬來。
一場特大暴雪令不少地方都受了災,朝廷反應倒也迅速,當即便開了國庫,大批大批的錢財物資運往災地。
然而結果卻不儘如人意,仍有不少災民挨餓受凍流離失所,一時民怨四起。
原還以為是賑災銀子撥得少了些,誰想調查出來的結果卻令人震怒——一路下撥的途中竟是被不少貪官汙吏層層剝削,臨了送到百姓手中時隻不過剩下半數罷了。
“這分明是在吃百姓的血肉,此等貪官實在該殺!”
“棄受災百姓於不顧隻一心扒拉著銀子往自己兜兒裡揣,簡直就是踩著百姓的屍骨在動搖國之根本,還請皇上嚴懲!”
“請皇上嚴懲貪官汙吏以儆效尤!”
朝堂之上大半人都咬牙切齒喊著“該殺”,康熙心中亦是殺意頓起,可細想下來卻又遲疑了。
這不是一個兩個蛀蟲作祟,真要是層層查下去抓起來通通砍了腦袋,隻怕菜市口的地麵都要血流成河了,未免殺孽過重,亦容易引發動亂。
左思右想,康熙終究還是沒能下得了狠手,隻不過下令將最頂頭貪得最狠的那幾個砍了腦袋,餘者不過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罷了。然而令他不曾想到的是,正是因為他的這份“仁慈”卻反倒更助長了貪官汙吏的氣焰,接下來的幾年裡貪汙王法之事非但不曾減少,反倒愈發多了許多,就連天子腳下仿佛也淪陷了似的。
康熙不是看不見聽不見,可時至今日再想處理卻似乎已然無從下手了。
治理貪官汙吏必得施以雷霆手段,且也絕非一朝一夕之事,他沒有那份精力了,更再做不出那樣的鐵血殺伐之事。
“李德全,朕是不是當真老了?”
“皇上……”李德全愕然,臉都嚇白了。
好在康熙也並非當真想要聽他的答複,那神情不難看出,顯然他自己心中早有答案。
少年時的他膽敢硬著腦袋跟吳三桂死磕到底,為此不惜頂撞孝莊文皇後、與其據理力爭,更一腔壯誌淩雲頂住了幾乎全朝堂的壓力。
而今,不過是一些貪官汙吏卻捆住了他的手腳,令他不敢打不敢殺。
美人遲暮、英雄末路,最是無可奈何之悲哀。
看著鏡子中自己灰白的頭發,康熙不禁陷入了沉思。
有老四媳婦在,毫不誇張地說,哪怕他想活到百來歲恐怕都不是什麼難事,可他能阻止自己身體上的衰老死亡,卻阻止不了自己頭腦的日漸昏沉、遲鈍。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大抵沒有哪個人能夠甘心放棄這份權勢,若有心,他還可以再在龍椅上坐上幾十年……至少二三十年是沒有問題,可他當真要如此嗎?
死死抓著皇權不肯撒手,不顧自己年邁的軀體強行逆天改命,而後在日漸昏聵之中逐漸帶領這整個大清朝走向衰敗,最終遺臭萬年?
一生愛惜羽毛的康熙隻想想那一幕便不由得眉頭緊鎖滿心惶恐,枯瘦的手微微顫抖著。
“皇上,夜深了……”
然而,這注定是個不眠夜。
翌日大朝,誰也不曾想到毫無預兆的一道驚雷就砸在了腦袋上。
“皇四子胤禛……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其餘的繁複之言誰都沒顧得上聽,所有人的腦海中便隻剩下一句話在回蕩——皇四子,皇太子?
眾大臣滿臉愕然。
眾阿哥滿頭問號。
正忙著生兒子妄圖搏一搏的八爺更是如遭雷擊,那張時時溫潤含笑的臉就這麼寸寸龜裂開了。
就連當事人四爺自己都是一副見了鬼的表情,難得破了那萬年不變的冰山麵孔。
“皇上三思啊!”
反應過來後,一部分大臣就率先跪了一地連聲請求三思。
“眾卿無需多言,朕意已決。”康熙一臉堅定地擺擺手,而後再不給旁人說話的機會,起身就走人。
眾人麵麵相覷,一時竟全都啞然了,滿滿儘是無所適從,隻暗道帝王年歲愈大竟也愈發任性起來,這樣大的事竟都不與朝臣商議商議就突然之間做了決定……這可是當朝皇太子啊,哪有這樣草率的?鬨得跟兒戲似的。
殊不知,康熙自個兒心裡頭也挺無奈。
原以為自己兒子多選擇多得呢,誰想昨夜扒拉了一圈下來才陡然發現了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真相——留給他的選擇實際上並不多,甚至可以說幾乎等同於沒得選擇!
廢太子的名聲早就毀得一乾二淨什麼都不剩了,隻餘一身汙名難以洗淨,強行扶起來也難以服眾。
老大就更不必多說,隻衝著他那份對著親兄弟喊打喊殺的心就絕不可能選他。
餘下一眾兒子當中,真正能勉強擺上台麵抉擇的也不過就是老三老四和老八。
老三是讀書人心性,文采斐然為人有些清高,手段也偏於柔和缺乏為君之能。
老八也是一樣的,一聲“賢王”傳遍四海,禮賢下士待人寬和,瞧著隱約有些“仁君”之風,可惜這並非眼下的大清所需要的,再則受製於婦人這一點委實令他不喜,膝下無子注定國本難安。
而老四性情剛硬手腕鐵血頗有雷霆之風,又是個眼裡不容沙子的,誰敢蹦躂招惹上來非得秋風掃落葉不可。
說句心裡話,他是不大喜歡這樣的性情,畢竟過剛易折,可細想之下卻又不得不承認,如今的大清仿佛被他的過分仁慈弄出了一個爛攤子,要想徹底肅清官場還大清一片盛世,大抵也唯有老四才能做到。
再則老四家的弘暉是他打小親自啟蒙教導的,那孩子究竟有多聰慧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不出意外的話將來必定能接替他阿瑪的位子帶著大清再創盛世。
真要說有什麼令他遲疑的,大抵也就是內宅那點事兒罷了。
身為普通阿哥,獨獨守著一個福晉過日子他勉強睜隻眼閉隻眼也就不說什麼了,可若做了帝王還如此那卻實在不像話。
不過這層不滿和遲疑終究也還是被拋在了腦後,一則弘暉已是他認定的皇太孫,有沒有其他孫兒出生他其實並不很在意,二則老四家的那份神鬼莫測的本事……或許能夠幫助大清福運綿延也不一定。
總而言之,利大於弊。
於是乎,立太子這麼大的事他自己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任憑朝堂上下那群不死心的如何上躥下跳蹦躂都不能動搖他的決心,倒也不跟那些人費口舌多掰扯什麼,隻日日將老四和弘暉父子二人帶在身邊悉心教導,以實際行動表達出了自己的心意。
早就被這老爺子弄怕了的四爺原還惶惶不安,以為又是在布局什麼,故而起初時謹慎萬分,非得紮一下才肯挪一步,輕易不敢冒頭,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的他也發現老爺子是當真在認真教導他和弘暉為君之道。
震驚錯愕的同時,四爺不免也略微安心了些,老爺子交代下來的種種差事也不再是那般小心謹慎但求無功無過,而是逐漸開始試探著展露鋒芒,以此再三確認帝王的心意。
轉瞬兩年即逝。
康熙六十歲萬壽辦得很是隆重,卻誰也不曾預料到,兩年前的情景仿佛再一次重新上演了——正是舉國歡慶之時,冷不丁一道驚雷毫無預兆地再次落下。
看起來仍身體健朗的帝王竟宣布禪位於皇太子!
“皇上三思啊!”
歌舞驟停,滿朝文武霎時呼啦啦跪了一地,包括四爺自己都是抑製不住的滿臉惶恐。
康熙卻淡然地舉杯飲下一口酒,歎道:“朕已至耆年,精力早已不複當年,就連頭腦都不複當年清明,也是時候該撒手了……大清需要一個年輕的頭狼帶領方能更進一步,而非被一個年邁的老狼拖著一起走向腐朽衰敗。”
“這兩年太子的所作所為朕與爾等乃至全天下百姓皆有目共睹,這份重擔交給他朕很是放心。”頓了頓,衝著跪於身前的老四招招手,蒼老的麵龐一片肅穆,威嚴不減當年。
“老四,這天下萬萬黎民百姓朕就交給你了,切莫辜負朕的期望,更不可辜負百姓的信任……做好一個明君。”
許是氣氛太過肅穆莊重,又許是帝王的神情太過鄭重威嚴,一時間,四爺隻覺似有千斤擔壓在了肩頭,下意識鏗鏘回道:“兒臣定謹遵皇阿瑪教誨,定不負皇阿瑪所望、不負天下百姓所望!”
康熙五十二年,皇太子愛新覺羅胤禛繼位,年號雍正,冊封嫡福晉林氏女為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