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雙紅豆(5)(2 / 2)

於存一張清秀白/皙的臉漲得通紅,全身都因為激動而隱隱發抖。

殷長闌已經磨好了墨,就抿了抿毫尖,開始低著頭寫字了。

李盈就輕輕地拉了於存一把,示意他可以告退了。

侍衛跟著大太監出了門,夜風一吹,連衣裳裡子都被吹透了,才覺出方才在屋中的時候,不知怎麼就汗透了重衣。

他感激地道:“李大人,方才多有照顧,於某都不知道改如何感謝才是。”

李盈笑眯眯地看著他,就從袖中抽/出一卷詔書來,道:“於將軍且不必急著謝,先謝過陛下的恩典才是。”

大太監送了新鮮走馬上任的龍禁衛左指揮使出門,就撣了撣衣袖,重新走回了內殿。

沿路的小太監、宮娥見他走過,都遠遠地避開了。

他到了穿堂門口,聽見裡頭有隱隱的說話聲,就知趣地沒有闖進去,斂了袖子站在了門口。

白日裡那蝙蝠似的黑衣少年聽見了殷長闌敲桌子的聲音,又倒吊著跳進了內室裡。

他麵目平凡,身材並不高大,露在外麵的一雙手卻指骨修長,遠勝於常人的大小,一雙眼不看人的時候,常常有些精光暴閃。

但落在人身上,就如同無波古井般的深暗。

他進了屋,就向著殷長闌拱手行了個禮,靜靜地等著他說話。

“方才這個人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殷長闌抬頭看他的時候,目光倒是十分的平靜和煦,道:“究竟是不是這樣一回事,如今也隻是他的一家之言。陳滿那裡,你再細細地審一遍,看這件事後頭還有沒有旁人的手筆。”

“也勞你向蠡陽走上一趟,為朕看看這樣冒良為軍的,已經是個什麼樣的情形。”

那人就應了聲“是”。

殷長闌微微一喟,道:“這一去倘若有‘黑月’的舊部,你也可便宜行/事,仍舊召回部中。”

那人的眉眼終於略略動了動,道:“如尊主所托。”

殷長闌叮囑過了,就沒有再問彆的事,重新低下頭來在奏章上批字,那人卻旋了旋腳,道:“尊主為什麼要選擇他?”

殷長闌不意他會忽然提出問題來。

當年賀煊策劃宮變之後,他建立了“黑月”,作為帝王在黑夜裡的刃鋒。

他崩逝得倉促,沒有來得及將黑月的權柄和傳續交接手段都交給皇太子,黑月也隻繼續護持了紹聖皇帝一朝,就徹底隱沒進黑暗之中。

到後來,連殷家天子都不知道這一支暗衛的存在了。

他到這裡之後,依照舊日的手段試了一試,當時也並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有一輪黑月響應他的呼喚,到了他的身邊。

一個半野生的暗衛,許多規矩和道理並沒有當年那麼嫻熟苛刻。

殷長闌看著他。

少年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的問題了,卻聽見他道:“因為他出身寒門,又有足夠的野心。”

少年沉默了片刻,道:“但他看起來會割手。”

殷長闌就微微地笑了笑,道:“如果有一天他割手,就由你替我斬斷他。”

那少年這一次就隻是點了點頭,見他再沒有說彆的話,就退了兩步,單手撐著窗台向外一縱,如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隱沒在夜色之中。

門口的珠簾有輕微的響動,是李盈聽見室內的聲音消歇了,試探地做了些動靜。

殷長闌抬眸瞥了一眼,道:“進來罷。”

李盈掛著一臉笑容進了門,沒有一點好奇的意思,看見南窗開了一扇,就挪步過去把木屜子收了下來,道:“夜裡風涼,您可不能教吹著了。”

殷長闌不大在意地道:“這屋裡地龍燒的太熱了,吹吹風反而好些。”

回頭卻就想起彆的來,又叮囑道:“貴妃體魄不大健旺,教他們把鳳池宮的地龍鼓得熱熱的,炭例也按三倍的給。”

李盈就應了聲喏,道:“還是大家想得周全。”

他順手拍了個馬屁,沒想到皇帝眉峰卻微微地皺了起來,連筆也擱下了,道:“百密尚有一疏,她是個不會照拂自己的性子,沒有人在身邊拘束著,隻怕天都要翻過來。”

聽您這意思,仿佛您在貴妃娘娘身邊拘束過她許多年呢!

李盈默默地腹誹了一句,就聽殷長闌沉吟了一回,道:“你去問清楚,太後娘娘到底交代了什麼事給貴妃,不拘是什麼事,都靈醒著些。”

李盈就低眉順眼地應“是”。

殷長闌被他打了這一回岔,心裡牽掛著小姑娘,看著滿篇花團錦簇、沒有一個字落到實處的奏章,頓時有些索然無味,索性蠲了筆,重新從那一摞風物縣誌裡抽/出書來看。

他甫一將這冊書拿在手中,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同在紫微宮中,也有人在說起今日的暗流。

大宮女瑪瑙在內室裡帶著小丫頭們服侍著賢妃甄氏除了頭上的釵環,又換了衣裳,就往後頭浴間去看熱水。

另一個大宮女翡翠正捧著玉攢盒,一把一把地往大木浴桶裡揚花瓣。

兩個侍女也是跟著甄漪瀾從家裡進宮來的,情分一向親密,說話做事就不甚避諱,翡翠一偏頭看見她進了門,就撅了嘴巴,小聲地抱怨道:“暖房裡頭一等的刺玫花葉,從來都是太後娘娘一份,咱們這裡一份,偏偏今日就教九宸宮傳了去。”

她說話一向有些尖刻,就恨恨地道:“不過是白在九宸宮裡待了半日罷了,真就當那是個‘副皇後’了!”

洗沐之事一向是翡翠經了手的,瑪瑙不曉得裡頭的事,聽她這樣生怨,不由得問道:“怎麼回事?”

翡翠咬了咬牙,低聲道:“還不是鳳池宮的那位!”

她又向攢盒裡抓了一把,花瓣新鮮幼/嫩,被她泄憤似的碾在手裡,絳紫色皺巴巴地折成一團,汁水沾了滿手。

她道:“鳳池宮那位主子,平日裡愛的不是梅花兒,竹葉子,風雅的不得了的東西?偏往九宸宮去一回,就用起刺玫來了,巴巴的拿了咱們娘娘的份例走。誰稀罕呢!倒要看她那肚子能不能爭起氣來!”

瑪瑙不甚讚同地道:“你少說些。教娘娘聽見了,有你的好受。”

翡翠就吊著眼睛道:“娘娘教她排揎了那一回,回來險些就積出病來。娘娘是個好/性兒,愛息事寧人,我可不是!”

她們在後間竊竊地說了這一回話,就有小宮娥傍著簾子笑眯眯地道:“兩位姐姐可忙完了沒有?娘娘叫人呢。”

甄漪瀾見回來的兩個侍女麵上都有些怪怪的,微微垂了垂眼。

她沒有急著問什麼,等到到了浴間裡,粗使的宮人都下去了,隻餘下主仆三個的時候,才向後靠了靠,肩頸倚在桶邊墊著的軟巾子上,問道:“怎麼回事?”

翡翠正低著頭,手裡捏著個小木瓢,一瓢一瓢地往她身上澆水,聞言被嚇了一跳,抬起頭來,早沒有了前頭凶悍的模樣,訥訥地道:“並沒有什麼大事。”

“沒有什麼大事,那就是有了。”甄漪瀾微微地閉著眼,神色不動地道:“瞞著我,究竟是什麼事?”

翡翠和瑪瑙對視了一眼。

翡翠的麵色有些難看,瑪瑙看著她,到底有些心軟,歎了口氣,道:“奴婢們隻是說起今日貴妃娘娘往陛下那裡去的事來。”

她一向是個溫和性子,語氣也和軟,不像翡翠的刻薄,聽起來就好聽許多:“從前這宮裡頭,咱們都當秦昭儀是個占了帝心的,她卻家世不顯,到底失了底蘊。”

“娘娘同貴妃娘娘、德妃娘娘,原是一樣的人,縱然不謀寵愛,好歹一般的受人尊重。”

她低聲道:“隻是如今眼看著,貴妃娘娘得了協理後宮的鳳權,鳳池宮就水漲船高起來了。”

甄漪瀾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靜靜地看著她,聽她說道:“咱們宮裡想往九宸宮遞一碗湯,都千難萬難。貴妃娘娘今日說去就去了,到晚上才教陛下親自送了回去。”

甄漪瀾就笑了笑,道:“偏是你們愛操心。”

琥珀不意她這樣的不放在心上,頓時有些焦急,道:“娘娘,形勢比人強。如今太後娘娘就把年下的事都交給了那邊,往後誰還記得咱們解頤宮?”

甄漪瀾卻微微地彎了彎唇,道:“傻丫頭,你當那是什麼好差使。”

琥珀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聽出了她語氣中的不讚同,溫順地閉上了嘴,替她撩著浴桶裡浮沉的花瓣。

侍女的關注點重新回到了湯盆裡,就喃喃地道:“聽說九宸宮和永安宮都有湯池,也不知道往後是誰得了去,冬日裡洗沐都比旁人舒心些。”

永安宮是曆代皇後的起居之處。

甄漪瀾道:“橫豎不是我。”

侍女被她噎住了,再說不出話來。

甄漪瀾卻抬起手來,潔白的指尖掛上了一片薄薄的花瓣,觸感比最上等的漳絨還要細膩柔軟。

絳色和雪色對比在一處,有種人間富貴繁華之感。

甄漪瀾撚著那片花瓣,出了半晌的神,才微微地笑了起來,道:“當日也原是我想差了,貴妃娘娘一心地為了我好,我卻拂了她的美意。”

她由宮女扶著從浴桶裡站起了身來,水花“嘩啦啦”地響了一片,她在水聲中輕聲道:“該尋個時間去拜望她一回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