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剔銀燈(3)(1 / 2)

第三十五章、剔銀燈(3)

殷長闌低著頭吃茶, 忽然被這樣綿裡藏針地刺了一句, 不由得微微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來。

女孩兒卻已經扶著宮人的手臂,言笑晏晏地站起了身。

她道:“我這裡不大方便見外客,又不好出門,就請她到東梢間去略坐一坐。”

殷長闌不由得微微皺了眉,道:“你身子還不大利落, 倘若不是至親,倒見她做什麼,教她在簾子外頭磕個頭,也算是給她體麵了。”

容晚初就側過頭來看他, 微微地翹了翹唇角, 道:“今日拒了她,倘明日/她還來,後日還來, 豈不是平白給我這宮裡添些糟汙。倒不如一發打發了去, 免得個個都在我這裡有話說。”

她說得這樣不客氣,阿訥在一旁聽著,都替她捏了一把冷汗, 生怕皇帝因此生出惱意來。

殷長闌卻一時語凝,麵上雖然猶自有些不讚同的神色, 到底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容晚初看了他一眼,見他隻這樣一味地擔心著她, 心裡頭舒暢了些, 就笑了一笑, 道:“罷了,這些宮闈後宅女人間的事,七哥懂個什麼。”

殷長闌喉間微微“唔”了一聲,少女從他身畔走過,帶過一陣香風,他就探過手去握了握她的指尖,叮囑道:“說上幾句話就早些回來。”

說得好像她要“萬裡赴戎機”似的。

不過是越過幾道落地罩,從西間走到東間去罷了。

容晚初眼中就漫上了笑意,咬著唇撫平了麵上的愉悅之色,道:“七哥在這裡耽擱了這一整日,倘有什麼事要處置,我前頭書房裡也算清淨。”

兩邊都相互叮嚀了一回,容晚初就搭著宮人的手,出了西次間的門。

鳳池宮後寢殿東間的前頭庭院裡有個池塘,夏日裡倒是有幾分幽涼閒適,在冬日就未免淒清,容晚初進宮來時日未久,日常起居一向都在西間,東梢間幾乎不曾涉足過,陳設一色是尚宮局當日的布置,軒闊富麗不乏,卻也少了些人氣。

地龍雖然燒的暖,空氣中仍有些曠久無人的灰氣。

容晚初進了門,就有宮人腳跟腳地出出進進,添了炭盆,換了椅袱褥墊,又切了個香櫞,拿玉盤盛了擱在桌上,清冽微酸的果香稍稍衝淡了空氣中的陳滯之感。

容晚初由著她們墊了兩、三個軟枕,才往羅漢榻上坐了,又把薄薄的錦被將腰/腹圍住了。

她蜷著腿,半身都拿被子圍著,憑生出幾分難言的慵懶嬌俏,實在並不是一個尊重的姿態,落進跟在宮女身後/進了門的袁沛娘眼睛裡,就微微地斂了斂眉。

她立在地下,就屈膝行了個禮,道:“妾身袁氏,見過貴妃娘娘。”

容晚初在宮中見過她一麵,還是在前頭鄭太後的小宴上,那時她正在陪著鄭太後抹骨牌,見著了容晚初,也是這個嬌滴滴的聲音,也是一模一樣的一句話。

容晚初就微微地笑了笑,道:“禮數學得不錯。”

她這話說得十分的不客氣,聽著同尊者、長輩讚許後生似的,頗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從彼此的身份來看,也並沒有什麼不妥。

但她如今不過隻有十五歲,袁沛娘同她年紀仿佛,卻要受她這樣的臧否,忍不住麵上微微色變。

容晚初就見著袁沛娘的臉色一青一白,目光在室內四周微微地一溜,仿佛在尋覓什麼似的,一時未果,到底含笑端住了姿態,道:“都是太後娘娘和貴妃娘娘的教導。”

“罷了,本宮卻不曾教導你什麼,也擔不起你這一聲。”

容晚初看見了她前頭那個眼神,心裡就有些膩味,開門見山地道:“太後娘娘既遣了你來,不知都有些什麼吩咐?”

她這樣直白,倒讓袁沛娘一時語塞。

鳳池宮中的人都看容晚初的眼色,到這時連個杌子都沒有安排上來,隻靜悄悄地垂著手散立在各處侍奉。

袁沛娘立在地中,一時有種如芒在背之感。

她咬住了唇,強要自己緩了口氣,才端住了姿態,道:“太後娘娘關切您的身子,聽聞夜裡還傳過太醫,特特給娘娘送些上了年份的補藥來,叮囑娘娘萬萬要珍重自個才是。”

容晚初就笑了笑,十分溫和受用的模樣。

袁沛娘甫才微微地鬆了半口氣,就聽她淡淡地道:“太後娘娘的關切,本宮感念在心裡頭了。她老人家也是關心則亂,這一點子小事,使個懂事的宮人來也就是了,怎麼能勞動了你。”

拿宮人來比她。

袁沛娘一張臉漲得通紅。

她立在當地,期期艾艾地半晌說不出話來,卻怎麼也拔不動腳,說不出“告退”的話來。

容晚初仿佛沒有感覺到她的窘迫似的,斜倚在羅漢榻的圍子上,微微低了頭,羽緞的寬大衣袖拂在膝頭,袖口因什麼毛刺掛出了而皴起一點褶皺,被她伸出手去,輕輕巧巧地撣開了。

纖細的手指在雪青的緞子麵上微微滑動,隱隱露出一截霜白的皓腕,少女稍稍地偏著頭,鴉色的鬢發和長睫,在天光溫柔的室內,襯得她美得像一尊佛前的玉像。

袁沛娘就不由自主地暗了臉色。

她忽而道:“貴妃娘娘進宮來以後,姨母十分的牽掛您……”

容晚初微微抬起手,她說到一半的話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容晚初麵上猶然帶著笑意,說出來的話卻沒有為袁沛娘留下半點餘地:“戚夫人性子溫和,宮門兩隔,猶要勞她為本宮操心,本宮心中過意不去。”

她言笑晏晏的,誰也聽不出她話語中究竟是玩笑還是認真:“袁姑娘這樣的純孝之心,本宮感念極了。倘若你有心為本宮和戚夫人分憂,本宮沒有不願意成全的道理。”

誇她純孝,還要替她成全,是什麼意思?!

袁沛娘嘴唇微微發抖。

她是待選的秀女,難道容晚初還想送她出宮,到容家去替她儘孝?

不要說她的抱負,她……她是絕無可能嫁到容家去的!

袁沛娘一時腳下都有些站不穩。

容晚初將她的表現都收在眼裡,唇角微微地勾了一勾,就搭著床圍子坐直了身,一雙/腿也從榻上垂了下去,道:“我這裡不大清淨,也不好留你久住。”

在一旁服侍的阿訥和廉尚宮連忙湊過來扶住了她的手臂,又蹲下/身去替她穿上了鞋子、理順了裙角。

連一句“送客”都沒有,主人就自顧自地準備退場了。

全然沒有一點將她放在了眼裡。

袁沛娘渾身都在發抖,緊緊地咬住了牙,才從齒關裡擠出聲音來,道:“妾身愚魯,攪擾了娘娘這許多時候,娘娘容妾身先告退了。”

到底撐住了最後一點顏麵,有些倉皇地退了出去。

眾人擁簇著容晚初又回到了西間,殷長闌已經不在房中,簾子底下的粗使宮人上前來報備:“陛下往前頭去了,說借娘娘的書房用一用。”

容晚初並不意外,隻微微地頷首。

底下的人都散了出去,阿訥又拿了個新滾的湯婆子,換掉了容晚初手裡溫熱的那個,才有些擔憂地問道:“她到底是太後娘娘跟前有些體麵的,倘若回去之後,在太後娘娘麵前胡亂地說話……”

容晚初淡淡地道:“不教人都好好地說上幾句話,誰知道皮囊後頭哪個是人,哪個是鬼呢。”

阿訥並不十分的明白,見她仿佛已經定了主意,一時雖然仍有些不安,卻沒有再說下去了。

有個小宮人傍著落地罩,小心翼翼地叫著“阿訥姐姐”,道:“阿敏姐姐請您過去。”

阿敏在側殿裡守著稽賬的那一攤子,想必是遇上了什麼事要過來回話。

容晚初就點了點頭,道:“你去罷。”

阿訥去了不多時,果然就見阿敏悄悄地進了門。

她低聲道:“今日不知怎麼的,崔姑姑和何姑姑兩位大人之間就仿佛有了個齟齬似的。”

她見容晚初不大驚訝的樣子,不由得問道:“娘娘早前就知道了?”

“我怎麼會知道。”容晚初被她這樣一看,不由得微微失笑,指了指裡間的梳妝台:“昨兒晚上我瞧見些不大對勁的地方,偏生今日事情多,倒給忘了。你去拿了那個簽子,教她們把寧壽宮今年和去年的賬冊重新寫個章程給我。”

阿敏微微皺起了眉,道:“隻怕太後娘娘因此不悅。”

“那可是太後娘娘。”容晚初微微含/著笑,道:“她老人家是天下婦德之懿範,先把她老人家的賬核清楚了,也好教眾人都信服不是?”

“何況,”她看著阿敏,似笑非笑地道:“寧壽宮的賬是絕不會出問題的,你自放心好了。”

阿敏微微沉默了片刻,見容晚初沒有一點改變主意的意思,就低聲應了句“是”,問道:“娘娘可還有什麼交代?”

“沒有了。”容晚初拍了拍她的手,道:“這些時日/你辛苦些。”

阿敏抿唇笑了笑,道:“替您分憂,哪裡有什麼辛苦不辛苦。”

神態十分的真誠。

容晚初看著她的眉眼,就微微地笑了笑。

門口傳來宮人一聲聲“叩見陛下”的聲音。

阿敏就沒有多留,福了福身,退到了落地罩邊上,等殷長闌進了門,才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挑簾而入的男人眉峰微聚,麵上略有些沉凝之色,對上了容晚初笑盈盈望過來的眼,神色就柔和下來,問道:“可累著了沒有?”

仿佛她是一尊琉璃做的娃娃,一不小心就磕碰了似的。

容晚初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道:“我倒是沒有累著,隻怕是旁人心裡頭累著了。”

殷長闌不以為意地道:“你又沒有求著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