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酥快步走過去,蹲在妹妹麵前,弓起的食指勾一勾她的鼻梁,柔聲問:“昨晚雷聲那麼大,笙笙怕不怕?”
“笙笙不怕!”寒笙搖頭,空洞的眼底含著笑。
寒酥笑盈盈地抱住妹妹的雙臂,湊過去用額頭貼一貼妹妹的額頭,然後才牽著妹妹的小手往屋裡走。待快要走到書桌旁,寒酥鬆了手,寒笙數著步子自己往前走,準確地摸到長凳爬坐上去。
寒酥瞧著妹妹,彎了彎唇,眸中笑意如春水潺流。
兜蘭捧來一個長盒子,放在了桌上。盒子打開,裡麵是一層細沙。
寒酥在妹妹身邊坐下,溫柔問她:“昨天教的句子還記得嗎?”
“嗯!”寒笙點頭,伸出手指頭一邊在細沙上寫字一邊說:“卑以自牧含章可貞!”
寒笙寫完了,轉過臉來,空洞的目光移到寒酥的方向,甜聲問:“姐姐,我寫得對不對呀?”
沙盒裡,一筆一劃工工整整。
“對,笙笙寫得很好。”寒酥誇讚。
寒笙笑出一對小虎牙,問:“姐姐,今天學什麼?”
“今天學……”寒酥纖臂繞過妹妹,握住她的小手,一筆一劃緩慢教她寫,“自能成羽翼,何必仰雲梯。”
寒酥的目光落在一旁的生肖硯上。姨母說她若嫁在封家最好,離得近。實則寒酥有另一層私心。她若出嫁,帶著妹妹興許會有不方便。可若她嫁給封家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妹妹帶在身邊,一直照顧她。
沈約呈贈了她生肖硯,她得回禮。沈約呈為避嫌給府裡各房的姑娘們都送了一個,她的回禮也要各房都送到。
思來想去,寒酥決定自己親手做點心。寒酥做事要麼不做要麼就要做到最好,即使隻是做小點心,也要用最好的料。雖然姨母疼愛,不短她吃穿也給零花,可她骨子裡有著自己的驕傲,送東西這樣的事情,更想用自己的錢。姨母給她的錢銀,每一筆花銷都記得清楚明白。
更何況,沒有人知道她赴京途中的變故,都以為她身上有錢。
寒笙自己練習寫字時,寒酥走到對麵坐下,左手執筆繼續抄錄古籍。她抄錄古籍並非閒情雅致,而是私下裡賺錢的活計。
寒酥一整日都在抄錄,夜裡少眠,第二天又起來個大早開始抄錄。半下午,府裡大娘子封清雲突然叫她過去。
“集議?”寒酥詫異問,“大娘子叫我過去集議?”
翠微點頭:“各房小娘子們都請了,還有年紀小的幾位公子也要過去。”
這架勢,像有什麼大事。
寒酥趕到時,還沒進門,就聽見大娘子正問五郎:“二叔要是問你長大了想做什麼,你怎麼回答?”
侍女抬了簾子引寒酥進去。屋內主主仆仆聚了不少人,見她進來,都望過去。寒酥微笑著一一頷首福身,便在一旁坐下。
大娘子對寒酥笑了笑打招呼,便立刻重新望向五郎。
五郎是個八歲的小胖子,他這一皺眉,饅頭臉立刻成了打了褶兒的包子臉。他不確定地說:“當大官?”
大娘子瞬間冷了臉。
“那……是娶媳婦還是考狀元啊?”
大娘子生氣地拍桌子,大聲說:“老六,你說!”
六郎今年才六歲,他立刻站起身,一字一頓:“守衛疆土!報效家國!”
他認真的小模樣讓寒酥忍俊不禁。
大娘子滿意了,又問四郎:“北齊如今兵馬多少,都在哪裡?”
四郎十歲,是個挺拔的小少年了。聽了這問題,他立刻苦了臉:“大姐,問題到我這兒怎麼變難了……”
大娘子哼了一聲,立刻讓侍女每人發了一本小冊子。
“這個過分了吧?我們姑娘家又不需要打仗!”三娘子哼哼唧唧地叫苦。
大娘子豎眉反駁:“姑娘家怎麼了?可不許在二叔麵前說這話!二叔軍中還有女兵呢!”
寒酥掀開小冊子,發現是赫延王這些年參與的戰役概況、大荊和北齊各種軍事對比。寒酥明白了,這集議是為了迎接赫延王凱旋前的知識惡補。
大娘子已經走到了寒酥麵前,笑著問:“表妹,如果二叔詢問你在府上生活得如何,你該如何答呀?”
屋內眾人朝寒酥投來同情的目光。
寒酥起身,微笑款語:“長輩寬仁慈愛,手足親和斯抬斯敬,如至自家。這多虧了赫延王閎識孤懷,撫綏萬方,才能家家和睦。寒酥心中感激不儘。亦願早日平戰亂,四海笙歌。”
大娘子眨眨眼,再眨眨眼,“哦”了一聲。
轉身的時候,大娘子在心裡默默把寒酥說的話重複了一遍——有兩個詞她不知道什麼意思,等回去了她得查查。
又過一日,大娘子竟找了宮中的嬤嬤來教府中小娘子們禮儀。
寒酥啞然失笑。
隻聽說高門女兒出嫁前會有嬤嬤教禮儀,頭一回聽說因為迎接家主歸家學這些。
又過兩日,到了冬至這一日,也到了赫延王歸家這一日。
一大清早,整個赫延王府老小主仆都比往日提前起身。甚至就連西園的大公雞也提前開始打鳴叫唱。
一種壓迫感的忙碌縈繞在整個赫延王府。
說是赫延王今日回來,府裡所有人把其他事都拋到一邊,隻靜候赫延王歸家,從日出等到日落。
寒酥雖然也很想見一見仰慕的這位國之英傑,可她畢竟不是封家人,沒有封家人那般或緊張或喜悅的心情。她坐在窗下抄著最後幾頁古籍。明日就可以把這幾本古籍抄完送去鋪子換錢了。
三夫人身邊的侍女過來傳話,讓寒酥跟去前院。寒酥明白這是赫延王快到了,封家所有人都要到前院的萬昌堂去迎接赫延王歸家。
遲疑了一下,寒酥還是沒帶妹妹一塊過去。畢竟那麼多人,而妹妹眼睛不方便,年紀也小。
臨出門前,寒酥換了身衣裳,再去梳妝台取一支素釵戴在鬢間。她望一眼銅鏡確定素釵戴正了,然後用手背去推上抽屜,偏目光一掃,掃到了抽屜裡麵的那個墨綠色荷包。
寒酥的動作頓住。
她這一生做事光明磊落,隻求問心無愧。可有一件事,卻問心有愧。
——帶著妹妹從軍中逃走時,她偷走了那位將軍的荷包。
彼時,她安慰自己身無分文沒法帶著妹妹尋到姨母,是不得已為之。可再怎麼身不由己形勢所迫,她還是當了賊。有失風骨、卑劣不堪。
這是橫在她心裡的一根刺。
寒酥將荷包拿出來,放在手心裡輕輕地握著。荷包沉甸甸的,她心裡也沉甸甸的。
雖然知道此生再也不會與那位武將相見,不能將荷包歸還於他,可自尋到姨母,寒酥偏執地沒有再動過這裡的一文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