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元頌臉色變化,逐漸鐵青。最後在程靜荷跑開時,他長長舒了口氣,亦起身離開,離開這個不堪的廳堂。回了自己的住處,立刻讓小廝收拾行李。
三夫人回到赫延王府,遠遠看見寒酥立在府門前。她立在巍然的大門下,寒風不知憐香惜玉地吹打著她。她一直站在這裡等候,身上早已被積雪打濕。
見馬車回來,寒酥趕忙迎上去,眼巴巴望著姨丈和姨母先後下了車。
三夫人問封三爺:“你還去大哥那邊說事嗎?”
封三爺哆嗦著搓著手,說話都在打顫:“不不了,回屋睡覺。”
幾乎是話都沒說完,封三爺就急急往前走。
三夫人這才皺眉看向寒酥。
“姨母……”
“走吧。先回去。”三夫人道。
沒去三夫人的院子,而是去了寒酥住的朝枝閣。蒲英和兜蘭早就將火盆、暖爐、熱水、熱茶備好,還有烤過的熱乎衣裳。
她們幫寒酥換下淋雪的衣裳。三夫人的侍女也同樣拿了暖烘烘的衣裳給三夫人換上。
一番收拾妥當,兩個人圍著火盆坐下。
寒酥攥住姨母的衣角,哽聲:“您彆生氣。”
三夫人重重歎了口氣,讓寒酥將帷帽摘了。她仔細瞧過寒酥臉上的傷口,壓下心裡的難受,千言萬語都忍下去,話出口時變成簡單的一句——“好好養著,會治好的。”
寒酥忍淚點頭,再重複一遍:“您彆生氣……”
“其實嫁人也沒什麼好。”三夫人道,“你要是不想嫁,那就算了。也不必因為……因為臉上這傷委屈自己低嫁。”
寒酥點頭,顫聲說好。
“你之前不是還說有空了想把你父親的詩稿整理出來?你父親很有才學,突然沒了,那些詩篇能整理出來為外人知,也好。”
寒酥再點頭。
“以前也不是沒有女詩人女學者。寫你的詞也好,畫你的畫也好,你想乾嘛就乾嘛。她們能,咱們酥酥也能!”
寒酥再點頭,眼淚掉下來,落在兩個人交握的手。
可是三夫人望著寒酥的臉,還是抑製不住地心疼。
隔壁的房間裡,寒笙偏過臉,側耳去聽著什麼。
兜蘭拿著一盒糖果進來,喂糖給她吃。
寒笙白著小臉,並不吃糖,問:“出什麼事情了嗎?”
兜蘭笑一笑,用哄小孩子的語氣:“什麼事情也沒有呀。”
——寒酥交代過不準告訴寒笙。
寒笙眨眨眼,空洞眼睛裡浮現了困惑。甜甜的糖塊送到她嘴邊,很誘人。在兜蘭再次催她吃糖時,她才張開小嘴將糖塊含在嘴裡。
是她很喜歡的一種糖果。
可是她覺得一點也不甜。
夜裡,寒酥如常梳洗換衣之後於窗下坐下。她本應該先給沅娘寫一首詞,篇章的大致輪廓已經在她心裡。可想著給青古書齋抄的書還差最後一冊了,她便先抄書。
空頁攤開,她習慣性地左手去拿筆,卻在落筆前一刻遲疑了。
初時,她下意識地給自己留後路用左手抄書。可是這一刻,她卻覺得沒這種必要。
心胸開闊,一片坦然。
蘸了濃墨的筆,從左手換到右手,她下筆落字,行雲流水。
夜深人靜,天地萬籟。
寒酥寫完最後一個字,揉了揉手腕。待冊頁上的墨汁乾透,她將書冊合起,收進書箱。
略遲疑,寒酥從抽屜裡取出那個標著“正”字的小冊子。
又劃下一筆記日子,寒酥望著小冊子上的“正”字發呆。
已經子時,算新的一日了,可是唇上的微疼似乎還在,他的氣息也還在她唇齒間。
寒酥皺眉,努力驅離雜亂的心緒。
一切都在朝著很好的未來駛去。
她盼著他出征。
再給她一點喘息之時,等他再次歸來,她早已搬出赫延王府,從此就該將兩個人的所有過往葬進舊塵。
寒酥決然將小冊子合起收進抽屜。
下半夜,一道高大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走進寒酥的房間。封岌尋到桌上的外傷藥,擰開蓋子瞥一眼,又悄聲走到床邊,細瞧寒酥臉上的傷。
知她有好好上藥,他心中略鬆了口氣。
也是,她從不是自暴自棄的人。
封岌在床邊坐下,望著沉眠的寒酥。
他有些話想對她說,可現在卻不能說。
因為他不是一朝情起立刻和盤托出的愣頭小子。更因為她不是尋常柔弱女郎,她是寒酥。
未認識寒酥之前,封岌從未操心過自己日後成家。以他的名望,若他想娶妻,太多女郎欣然待挑。
若他對寒酥說要迎娶她,她會開心答應,從此成佳話?
不,她不會。
她有她的顧慮她的堅持。不是他高高在上一句我願意明媒正娶,她就會欣然同意。
她剛以決然的方式毀了自己的臉,封岌知道若這個時候提嫁娶之事,隻會嚇了她,會將她推得更遠。她說不定會以更決然的方式轉身,直接搬走。
看懂一個人,往往隻在一念之間。
封岌坐在床邊,在粘稠夜色裡凝視著寒酥,眉頭緊皺。
兵法講究謀而後動。封岌頭一次在疆場之外的地方,費心謀劃一件事。
陌生的感覺讓他疑惑,他又恍然這是已很多年裡不曾有過的焦頭爛額。
封岌鬱眉起身,打算離去。
“將軍……”
封岌腳步立刻頓住,轉眼望過去。寒酥閉著眼睛,明明還在睡著。不知道是不是臉上很疼,眉心一直攏蹙,整張巴掌大的小臉蒼白瑩弱。
所謂運籌帷幄,卻也會在某些時刻情難自控。
“將軍……”寒酥再一次於夢中急急地喚。
望著她微張的小口,其內蜜窩若隱若現。封岌再也忍不住,於黑暗中,俯低身去。他壓握住寒酥蜷放在枕側的手,將她的手完整地攏在掌中。
吻如潮浪。
沒了白日時的鮮血和疼痛,隻有濕黏纏纏的蜜意。口中最柔軟之處濕漉相纏相抵,藏著不可抑製的情起。
有些事,潑墨的黑夜也難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