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說他究竟是想什麼美事呢?後宮那佳麗千還不夠他享用的?倒是忘了自個兒是怎麼躺在床上爬不起來的了,這會兒人還沒好利索竟又惦記上了人家小姑娘,真是……”
單若泱努力克製著壓低了聲音,險而又險地憋住了到嘴邊的臟話。
“堂堂一國之君弄得跟鄉下那等貪花好色的土財主似的,當真是一點兒不怕人笑話。我勸他放棄這個想法,跟他說小姑娘不合適,他竟還理直氣壯地問我為什麼!”
“也不照照鏡子瞧瞧自個兒那張老臉。”
最後這句話時已經算是自言自語的音量了,但林如海還是聽清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爬上嘴角。
“皇上是一國之君,是天下萬物之主,自然是無人……咳,能嫌棄的。”
“能”而不是“會”。
言下之意也就是說周景帝顧盼自雄,壓根兒不知道“嫌棄”二字怎麼寫。
單若泱幽幽瞅了他一眼,真夠委婉的,也難為他了,想吐槽還隻能拐著彎子偷摸著來。
頓了頓,林如海又忽的歎息了一聲,“這天底下多得是那樂嗬嗬將女兒送給富家老頭兒做小妾的父母,也多得是那為了權勢富貴甘願豁出去的姑娘,何況是進宮當嬪妃呢?”
“那簡直就是一步登天、祖墳上冒青煙的天大好事,但看那源源不斷削尖了腦袋往龍床上爬的小姑娘就知曉了。”
所以說,當皇帝的心裡從沒有被嫌棄的概念還真不賴他自個兒?
單若泱撇撇嘴,“但這些人裡頭絕不包括丞相和他家的千金,對於旁人來說或許是求之不得,對於他們家來說那根本就是禍從天降。”
若丞相是那種野心大的,或許都不必周景帝主動要求,人家自個兒就該上趕著將女兒送進宮了。
可偏偏,這位丞相瞧著還真不像是那種野心勃勃之人,至少不是個想要靠裙帶關係滿足野心的人。
如今這位姑娘是丞相的小女兒,上頭還有一位年長二十歲的姐姐呢,若真有心,早早送那位進宮不是更好?
至少長女跟周景帝的年齡差還遠沒有這般懸殊,二十年前那會兒進宮趁著周景帝正值壯年,生個皇子搏一搏也不是沒可能。
但丞相並沒有這樣做,而是將嫡長女下嫁給了自己的一個學生,一個跟丞相府比起來幾乎可以算是寒門子弟的學生。
很顯然,無論究竟是何緣由,人家打從一開始就沒動過叫女兒去攀龍附鳳的心思。
所以她才說這事兒對丞相家來說根本就是禍從天降呢,捧在手心裡嬌寵的老來女突然就被一個糟老頭子盯上了,想想都糟心得很。
林如海方才也不過是一時感慨罷了,聽見她的話亦十分讚同,又道:“好端端的正忙著調理身子的皇上也不大可能會想到這件事,恐怕還是有人在背後搗鬼,不過無論如何,皇上這回是當真走了一步臭棋。”
“丞相家那幾個兒子都遠不及那位千金受寵,倘若皇上真敢下聖旨……這些年丞相始終是保皇黨,未見偏向哪位皇子,若真到了那一日可就不好說了。”
反正若易地而處,他必定會立即另尋明主投靠,豁出去都要將那個老不修的給拉下馬不可。
單若泱對那死老頭兒的忍耐也已經到達了極限,若有人能將他拉下皇位自是再好不過,但……那就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叫她如何能忍心眼睜睜看著人家被一個糟老頭子玷汙而無動於衷?
雖才做夫妻也沒有多久,但林如海對自家這位嬌妻的性子也還算有些了解,眼下隻看她這表情就能猜到她內心所想了。
故而忖量道:“若在聖旨下達之前得知消息,丞相必定不會坐以待斃,一切都尚且還有轉圜的餘地。”否則小姑娘便也隻能入宮了。
舍不得女兒掉進火坑又能如何?抗旨不尊那是死罪,縱然不顧自己也總不能不顧其他人,還能拖著一家老小共赴黃泉不成?
報複不報複那都是之後的事了,冷不丁聖旨砸在頭上任誰也無可奈何。
單若泱壓根兒就沒多猶豫,當下就道:“此事駙馬就莫管了,我親自去給丞相透個底。”
哪怕周景帝知曉從中作梗之人是她也不會將她如何,但旁人可就不好說了,少不得要脫層皮。
……
“老爺。”丞相夫人立即笑了迎上前去,卻在看見自家老爺的臉色時猛地心裡一咯噔。
向來溫和儒雅的一個人,這會兒卻是滿臉陰沉漆黑,眼睛裡寒霜比他身上從外頭裹挾而來的風雪還要冰冷刺骨。
“老爺?出什麼事兒了?”丞相夫人邊親自幫著他脫下鬥篷,邊小心翼翼地詢問。
丞相卻一言不發,拉著老妻的手坐下兀自喝了碗熱茶,“去叫姑娘過來一趟。”
“這大晚上的老爺突然叫囡囡作甚?難不成是囡囡闖禍了?”不能吧?她家小閨女也不是那等愛鬨騰的性子,還能闖下什麼禍事將老爺氣成這樣?
丞相夫人雖心裡不大相信這個可能,但難得看見自家老爺這麼大的火氣,還是難免有些擔心。
誰想聽見這話的丞相卻是眼睛一瞪,“跟囡囡有什麼關係?我家囡囡乖得很。”
得得得,你家的你家的。
丞相夫人無語地扯了扯嘴角,懶得跟老頭子爭辯,坐在一旁倒是稍稍放下心來。
不消片刻,一個年輕姑娘走進了屋子。
身材高挑修長,放在姑娘堆裡便是鶴立雞群的存在,五官拆開來單拎出哪一個來看都不算極其精致,甚至還有些不大不小的缺點,可組合在一張臉上卻莫名和諧至極,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美感。
身上雪白的狐皮鬥篷毫無雜色,白得發光,襯得她的臉也顯得格外清冷似的。
一眼忘俗。
丞相欣慰地捋捋自個兒的胡子,眼神柔和極了,可轉念,卻又一抹戾氣浮現。
“爹?”蕭南妤微微蹙眉,麵露關切,“出什麼事兒了?可是與我有關?”
丞相點點頭,壓低了嗓音咬牙切齒道:“為父得到消息,皇上有意想將你納進後宮。”言語中殺氣彌漫。
“什麼?”丞相夫人大驚失色,猛地一下就竄了起來,滿臉漲紅情緒激動極了。
蕭南妤趕忙摟住她,一麵幫著順氣一麵柔聲安撫,“娘快冷靜冷靜,可不能如此激動。”
丞相也被老妻的反應嚇了一跳,“多大年紀的人了還這般毛毛躁躁的,也不怕閃了你那把老骨頭。”
“老爺!”丞相夫人緊緊握住女兒的手,紅著雙眼急道:“咱們家囡囡才十五歲啊,皇上他……他都是知天命的人了,哪能這樣呢!”
“若當真叫囡囡進了宮,這輩子可就毀了啊!老爺您快想想法子,這事兒真不能啊!”
生怕一把年紀的老妻真急出個好歹來,丞相趕忙說道:“囡囡是咱們的心尖子,無論如何我都絕不會讓她進宮的。”
做了半輩子的夫妻,丞相夫人對自家老爺的信任依賴早已深入骨髓,眼下聽他這麼一說,這顆心霎時便也有了著落似的,不再吊在半空惶惶不安。
蕭南妤扶著母親重新坐好,皺著眉道:“皇上怎會突然有此念頭?難道是哪位皇子動了心思,又觸動到他那根敏感的心弦了?”
“這後頭有些不為人知的狀況是一定的,為父定然會去查個一清二楚,若當真是有人在後頭搗鬼……”丞相冷哼一聲,眼裡的殺氣幾乎化為實質。
“不過眼下最要緊的還是皇上那頭,如今他正在猶豫位份一事,估摸著頂多也不過這兩天的功夫,拿定主意就該下旨了,留給咱們的時間實在不多。”
丞相夫人仍舊緊緊握著寶貝閨女的手,聽見這話脫口就道:“不如抓緊將囡囡許配出去!”
“時間倉促不好從彆處尋摸,那就從老爺的學生中挑一個,總歸人品性情都早已摸清了,也不怕所托非人,唯一遺憾的就是囡囡恐怕碰不得那個兩情相悅之人。”
想到這兒,丞相夫人的眼神就不可抑製的心疼起來,卻仍堅定道:“可比起進宮當嬪妃,這點遺憾也委實不算什麼了。”
竟是視周景帝如豺狼虎豹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若叫那位高高在上慣了,連一丁點自知之明都沒有的帝王知曉他們這家人的態度,隻怕是能活活氣死過去不可。
老妻的這個想法丞相不是不動心,事實上在最初聽到這一晴天霹靂的刹那,他的心裡就已經閃過這個念頭了。
不過他這個女兒向來是有主意的,不定真就能點頭。
果然,蕭南妤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進宮自然是不可能,但這般隨意找個人定下終身卻也非我所願。”頓了頓,神色認真地看著父親說道:“爹是知曉我的,我幼時便說過,倘若不能碰見一個足以令我折服欽慕之人,我寧可這輩子都不嫁。”
丞相不由歎了口氣,心情複雜極了。
外人隻知他疼愛這個小女兒如珠如寶,卻鮮有人知曉其中內情。
老來得女是其一,更重要的卻是這個女兒的實在十足像他。
他這輩子攏共個兒子,卻沒哪一個完美隨了他的,都不能叫他十分滿意,反倒是這個四十多歲意外得來的小女兒給了他一個巨大的驚喜。
敏而好學一點就透,跟學生放在一塊兒教,她永遠都冠絕一時,不知深深打擊了多少比她年長的師兄。
倘若女子能夠去參加科舉,他的囡囡必定金榜題名。
隻可惜……
這輩子注定平白浪費一身才能不說,偏還正因自身才能而難免一身傲氣。
倒不是說眼高於頂目下無塵,隻獨獨對另一半的要求實在……按說女子嫁人要嫁一個處處比自個兒都強的實在是天經地義,可落在他這個女兒身上卻著實有些難為人了。
優秀的少年郎並非沒有,但要能優秀到足以令他這個女兒甘心折服的,放眼這天下恐怕也難找得出來幾個。
至少京城內暫且還未曾發現。
他又不是不知自家閨女招人惦記,卻緣何不早早定下?
根子就在這兒呢。
丞相是由衷覺得,若女兒的態度不變,恐怕極大可能這輩子就得做個老姑娘了。
奈何勸不動,也不忍心勉強。
“此一時非彼一時啊。”丞相愁得眉心都打了結,在屋子裡頭來回踱步,“若不抓緊定下來,待皇上的聖旨下來可就再無法推托了。”
做父母的都快急死了,偏當事人仍淡定得很。
“也並非隻這條路不可。”隻見她冷笑一聲,忽的扔出來一道驚雷,“明日一早我便入道觀去,他再怎麼著還能強娶道姑不成?”
“囡囡!”丞相夫人大驚失色,“你若實在不想草草定下終身便不定了,咱們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何必如此呢?”
“娘先彆急,我不過是避兩年罷了。”蕭南妤嘴角一翹,清冷的麵龐上露出幾分狡黠來,“道家又不似佛家那般講究頗多,我平日吃什麼喝什麼也都照常罷了,還是我進了道觀家中便不管我了,任由我去過那苦日子?”
“再則道姑也無需剃發,待過個幾年風頭過去了,又或是哪天我遇著心儀之人想嫁人了,隨時都能脫下道袍回歸俗世,什麼也不耽誤。”
甚至其實她都可以不離家,在家修行都可以,隻是哪怕世人皆知不過是裝相的權宜之計,好歹也儘量裝一裝,尋個道觀進去全當圖個清淨。
丞相夫人遲疑了,但不等她再糾結什麼,丞相就已經先拍板做了決定。
“就按你的想法,且先出去躲兩年也好。”
事已至此,丞相夫人也隻好含淚認了。
寒冬臘月的大晚上,一把年紀的兩口子誰也顧不上歇息,指揮著家裡的奴仆收拾出來好幾車的行李,吃穿用度方方麵麵無一遺落,隻生怕自家的掌上明珠在道觀裡過得不舒坦。
等周景帝拿定主意打算以貴妃之位予丞相千金時,人家姑娘人都已經在道觀裡開始修行了。
誰也不是個傻子,好端端的放著千金貴女不做,去當什麼道姑呢?迫不得已落跑罷了。
憑周景帝再如何自我感覺良好、盲目自信到了自負的地步,這時也實在是再難自欺欺人了。
當時就發了好大一頓脾氣,景福殿伺候的奴才沒少遭殃。
“皇上息怒,總歸……總歸道家也不禁嫁娶……”
“朕還能派人去道觀將人強行抓進宮不成?蠢蛋玩意兒!”抬手就給了丁有福一巴掌,氣得嘴唇都在哆嗦。
如今並沒有幾個人知曉他的打算,倘若他當真動怒來強的……到時候天下所有人都會知曉他堂堂一國之君被丞相千金嫌棄了,人家為了不給他做嬪妃甚至不惜去當道姑!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會淪為全天下的笑柄!
“這個丞相是愈發不將朕放在眼裡了!”周景帝恨極,隨即疑心病又犯了,“你說,他會不會暗地裡已經與哪個皇子勾搭上了?膽敢如此蔑視於朕,隻怕已然不曾當朕當作君主看待了。”
“究竟是誰?”
知曉鬨到最後竟是這樣一個結果,單若泱的心裡也著實沒個什麼好滋味兒,對那個名義上的父親是愈發嫌惡鄙夷了。
人家自幼千嬌萬寵正含苞待放的一個小姑娘愣是被逼到這個份兒上,虧心不虧心呐。
想來他也不會。
單若泱嗤笑一聲,將那個死老頭兒拋出腦海,隨手又抽出一份新折子。
打開大致掃過一眼,她的臉便黑了。
正倒茶的林如海餘光瞥見這一幕,便放下茶碗探頭過來瞧了一眼,心下隱約也明白了幾分。
這份折子正經來說其實應當算是一份請安折子,但光請個安未免太泯然於眾,是以中間摻雜一些當地的新鮮事兒便也成了請安折子中最常見的一種邀寵行為。
眼下單若泱手裡這份便是如此,壞也就壞在了這樁“新鮮事兒”上。
大致說的是當地有一戶窮苦百姓,因家徒四壁一屁股饑荒,萬般無奈之下家中男主人便悄悄將兩個女兒給賣進了樓裡。
妻子得知後竟失心瘋發作,提刀當街追砍丈夫,幸而官差及時趕到將其拿下,成功製止了一樁血案的發生。
若事情到此便也還罷了,可卻還有後續——官府將妻子拿下後立即便給判了個斬首示眾,以儆效尤。
“荒唐!”單若泱一巴掌將折子拍在了桌子上,怒道:“那個男人屁事沒有,這婦人頂多也就算是行凶未遂,何至於就到了要斬首示眾的地步?”
“再者說,是那個男人賣女兒在先!他將兩個女兒都賣進了樓子!試問天底下哪個當母親的能夠承受得住?一時精神崩潰也實屬情有可原……”
“妻子向丈夫行凶,無論事出何因,無論成功與否,皆處以死刑。”林如海冷靜地指出了這個事實。
單若泱的聲音戛然而止,本能問了句,“那反過來呢?若丈夫向妻子行凶呢?”
“視情況而定。倘若妻子無辜、丈夫手段極其殘忍狠毒致其死亡,則處以流放千裡;倘若妻子無辜、丈夫衝動或失手致其死亡,則處以年至十年徒刑;倘若妻子過錯在先,則無論情節嚴重與否,丈夫無罪釋放。”
“倘若行凶未遂,皆判處無罪。”
單若泱覺得此時此刻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滑稽極了。
活了兩輩子,今兒可真真是開大眼了。
丈夫殺了妻子,最嚴重的懲罰也不過就是流放千裡,甚至妻子犯錯在先的話丈夫還能被判無罪?
這是不是可以理解為,朝廷律法認為犯錯的女人死有餘辜?甚至支持做丈夫的以這種極端方式去“懲罰”犯了錯的妻子?
這也太荒謬了。
兩相對比之下,更荒謬至極。
同樣都是殺人,丈夫還有種種酌情考量,作為妻子的便隻有死路一條。
哪怕那個男人犯下任何不可饒恕的過錯,哪怕是像這本折子裡那樣,親手將兩個女兒賣進樓裡為妓……總而言之,丈夫的性命很寶貴,說破了天去也碰不得。
太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