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十萬貫【第二更】(1 / 2)

“諸位,師長將各位請來,是有關我關學的重要事務,想要聽聽各位的見解。”

在張載傳授了“橫渠四句”並送走種建中之後,呂大臨繼續擔當了主持人的角色,並且提出了正式議題。

明遠忙打疊精神,聽呂大臨講述。

此刻他並未繼續使用“引經據典”卡,一來沒有這個必要,二來也怕那張附贈的“彆出機杼”卡給他帶來什麼額外的麻煩。

卻聽呂大臨講起張載的計劃,竟是想要做一個社會實驗,恢複“三代井田”。

所謂“三代”,是指夏、商、周三代。“井田”則是指當時的土地製度,利用縱橫交錯的道路和渠道,把土地分隔成方塊,就好像是一個“井”字。其中周圍八塊為私田,中間為公田。

整個井田由農民共耕,周圍八塊私田的收成全部歸耕戶所有,中間一塊公田,收入歸土地所有者,也就是國家所有。

這對於明遠來說妥妥是個觀念衝擊。

他所接受的現代教育,一直教導人們要向“前”看,追求“進步”,追求“現代化”。因此明遠萬萬沒想到,在宋代竟然會有人努力追求複原三代時的土地製度。

——這難道不是在搞“倒退”嗎?

明遠很不能理解。

然而在唐人宋人眼中,古法古製,還真就不意味著“落後”。

比如自韓愈興起的唐宋“古文運動”,提倡古文,反對駢文,反對一味講求聲律辭藻,強調文以載道,就是一個“倡古”的典型例證。

在儒學方麵也是如此。宋儒們回顧儒學發展史,覺得漢唐儒生們這兒那兒說得都不對,而儒家正統在孟子之後就斷絕了,必須靠俺們大宋的學者來重續。

於是宋儒們一個個都致力於恢複儒家正統。比如王安石作《三經新義》,便是重新注釋《周禮》、《尚書》和《詩經》,高高揚起理論知識的大旗,但還是要打著“經典”的旗號。

明遠一邊聽呂大臨介紹計劃,心裡一邊飛快地轉著念頭。

他內心是反對恢複井田製的。

且不說“井田製”這種烏托邦一般的製度在曆史上是否真實存在,就算是真的存在過,世易時移,這種土地製度也肯定不適應先進的新形勢新環境了。

很明顯,此刻張載心意已定,要嘗試恢複古禮。

明遠身邊的橫渠弟子們也紛紛露出一派歡欣鼓舞的神態。呂大臨與李複等幾個早已成年的弟子都表示了支持的態度。

明遠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身邊坐著比他更小不少的“小豆丁”種師中,呂大臨甚至沒有開口詢問他們意見的意思。

購買田地,充作井田,雇農人試驗,這種事務性的討論好像確實不需要他們這樣的年輕後生插嘴。明遠就是要表達意見,彆人也未必會聽。

但是明遠突然想了起來:他是來花錢的!

甭管張載的關學學派如何試驗井田,隻要能讓他花錢,就是好事。

於是,當人們反複商議應當如何籌錢,如何購置井田時,明遠終於找到機會開了口。

“先生,這可巧了,家父日前來信,命學生在京兆府或者是鳳翔府購置田地。”

他話音剛落,呂大臨等人雖然驚訝,但都露出稍許舒了一口氣的神色。

因為大家都沒有錢。

張載原是個窮書生,即便中了進士之後,也沒做幾年官就返回關中,教書育人。他原本的一點點積蓄都用在了辦學和資助貧困學生上了,連帶一直追隨他的學生,其實也在一直偷偷往老師口袋裡貼錢。

而昨天明遠交上的那200貫束脩,實在是解了張載的燃眉之急。橫渠門下的收支一下子平衡了,而且還突然有了盈餘——當然購置足夠數量的土地作為井田還是不夠的。

“遠之,令尊是為何而置產?”

張載望著明遠,似乎想要看出這個小弟子真正的心思。

明遠:喲……這得現編。

“如學生昨日所言,家父生意上略有所得,原就想好了將來落葉歸根,回到陝西做個田舍翁。另外也是為舍妹將來計。”

明遠隻是略提了一下十二娘,大家就都懂了。

如今世風如此,妝奩豐厚的人家容易招到高質量女婿。

“我家買了田地,也並不急用,不過是為了手中銀錢能夠保值。”

明遠先表明了他一家人不需要以這些田地過活。

“且這些田地到手,也是一樣要雇佃戶耕種,何不先借與書院,作為試驗井田之用?”

事實上,對於明遠來說,也是一樁好事。

他早就想置辦些田地了,但是田地需要雇人打理,他家人口單薄,他又分身乏術。

而現在,張載想要以橫渠書院的名義,購置一部分田地以試驗井田。計劃中的田地規模是九頃,按照陝西的地價,一頃地200貫可以買到。九頃地就是1800貫,挑選好一點的地塊就是2000貫。

他能夠一次性花出2000貫購置土地,還有橫渠門下的師兄弟們幫他照管……這種好事,明遠想都不敢想啊!

如此一說,呂大臨、李複等人相互看看,都覺得這事能成。

張載卻問:“鳳翔府也可嗎?”

明遠點頭:“那是自然。先生您難道忘了,家母也是橫渠鎮人。外祖舅父,皆住橫渠。家中田產置在橫渠,家父家母都是千肯萬肯。”

張載便點點頭,微微閉上眼,不再說話了。

顯然這位大儒並不太適應熱鬨喧囂的長安城,而是認為橫渠鎮更適合他做學問。

一時間皆大歡喜,一眾橫渠弟子們臉上都露出笑容。

誰知明遠卻提出了一點自己的看法:“學生有一點點淺見,不知當講不當講。”

如果他把這話放在前頭說,也許這話就“不當講”了。

但是現在明遠成了“出資方”,資方的意見大家至少要表現得重視一點。這道理古今通用,因此文廟偏殿中人人望著明遠,要聆聽他的“淺見”。

“學生以為,要恢複三代井田,不可一味模仿古製,而應當納入對現實的考量。”

明遠說得並不客氣。

李複等人的眉頭頓時都皺了起來。

然而張載與呂大臨卻相互看看,似乎都不感到意外,像是昨天明遠那張“彆出機杼”的答卷,給了他們這樣的預判:明遠嘴裡肯定能說出一些大家絕想不到的內容。

“井田製在商周時自有其存在的獨特環境,但若將一切照搬到如今,卻未必能夠成功。首先,如今的人口就比三代時增加了不知多少。”

明遠這個話題說得很大,偏殿中大家聽著,都是一臉懵逼的狀態。

唯有張載默默地點了點頭。

數代以來,人口孳生,早已不同於史上——這一點張載必然早已考慮過。

漸漸地,其他人都反應過來,馬上有人開口問:“明師弟,可是三代以來,開墾的土地也多了不少啊!”

明遠自信一笑:“人口孳生的幅度一定比土地開墾的幅度更大。也就是說,由三代至今,每一畝土地,正在養活越來越多的人口。”

各朝各代都有對人口和土地數量的統計,雖然不一定絕對準確,但是大致看出趨勢。

誰也沒想到,明遠從“井田製”一下子跳躍到了全國的人口和土地問題。

但也沒有人開口指責他離題。

大約張載門下就是這樣,大家討論時都思維跳躍,彆出機杼什麼的,隻要不是太離譜,都是可以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