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百萬貫(2 / 2)

宮小乙被人叫慣了小乙哥,陡然有一位穿著華貴,氣度天然的小郎君來請教他的全名,宮小乙頓時樂壞了:“明郎君見問,小人姓宮,單名一個黎字。”

他說話的時候始終笑嘻嘻的,不見得對明遠有多諂媚,但足以見得這小夥天性開朗,是個樂天派。

“宮黎——”

明遠托著這枚水晶球,突然一個字一個字地問他:“篩土、石灰、純堿、草木灰、硝石、鉛丹……你還往裡麵加了什麼?”

宮黎臉上的笑容倏忽間完全消失,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明遠的臉,像是看著世間最駭人的妖魔鬼怪。

宮六則長歎一口氣,苦口婆心地教導兒子:“小乙,明郎君何等樣人?你怎麼能騙得了他?”

“我以為……我還以為……”

宮黎像是夢囈一般,茫然望著明遠,口中喃喃地道。

“你還以為世間隻有你一人知道這製‘玻璃’的秘密,對不對?”

明遠一抬手,將手中那枚“玻璃球”拋向空中,等它落下來以後再穩穩地接在手心裡。

“對——”

宮黎這時又一咧嘴笑了。

他竟馬上恢複到開朗又樂觀的慣有神態,細長的眼眸重新彎成笑模樣,戲謔地望著明遠,神色裡似乎在說:就算不止我一個人知道……又怎麼樣呢?

這竟是個……油鹽不進,對家人與名譽全不在意的混子?

宮六隻能搖著頭,歎著氣,對自己這個不省心的兒子說:“阿爹已經得了一單大生意,水晶作坊往後鐵定能開下去。小乙,回來爹這邊幫著乾活吧,彆折騰你那些……玻璃了。”

宮黎懶洋洋的,不接茬,一副無賴模樣。

但他見到明遠突然停止拋球,而是將球托在掌中,送至眼前,仔仔細細地對光端詳,宮黎眼中陡然多出幾分神采。

當爹的卻還在嘮叨:“像你,成天拿著那些仿玉的珠子,冒充前朝的古董去騙人,賺那昧良心的錢,遲早有一天,被人扭了去開封府去……”

明遠頓時笑了起來:“宮六丈,你今天可錯怪了黎哥,他確實是騙,但是剛好騙了一個騙子。”

明遠將剛才的事一說,宮六才知道,自家兒子剛才騙過的人正是昨日在大相國寺行騙的假道士。

宮黎一聽,頓時捂著肚子爆發出一陣大笑,似乎這件事令他快意非常。

——能夠騙到騙子慣犯那裡,這也算是本事啊!

“但是呢,令尊說的也對,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黎哥,你要是哪天因為行騙而被押到開封府的大牢裡,我就隻可惜一件事。”

明遠將手中那枚水晶球再次向空中一拋一接,同時賣個關子。

“什麼事?”

宮黎傻乎乎地上了鉤。

“這玻璃球,品相還真的蠻好的。”

在明遠看來,這枚玻璃球的工藝確實達到了非常高的水準。玻璃球通體透明,內有一二氣泡,但是氣泡極少,肉眼幾乎看不出。

最為關鍵的是,玻璃球的色澤近乎無色,與世上最純淨的水晶幾乎一樣。

這說明在製這枚玻璃球的時候,宮黎往裡加了能夠調整偏色的礦物。

須臾之間,宮黎的表情徹底停滯了,用不可思議的眼神望著明遠。

明遠漠然望著對麵的年輕人,吊足了宮黎的胃口,才緩緩評價:“不亞於水晶。”

……

龍津橋畔,似乎安靜了片刻。

過了一小會兒,這個年輕人才一躍而起,“哈哈”仰天長笑了一聲,又手舞足蹈地繞著明遠轉了一圈,最後終於停在了宮六麵前。

父子兩個麵對著麵,眼望著眼。

“阿爹……你聽見了嗎?”

宮黎的聲音裡破天荒地竟帶上了一些鼻音。

宮六眼裡沁出老淚,對兒子點頭道:“阿爹聽見了,也看到了!”

“我就說的,阿爹,我就說的……總有一日,會有人見得到玻璃器的好。”

“阿爹,你看看我,我終於做出了一件,與你的水晶堪能媲美的玻璃器……”

他說到後來,突然低下頭,往龍津橋畔欄杆下一蹲,雙手捂住臉孔再不做聲。良久,才有一聲低低的啜泣聲傳出來。

明遠在一旁呆住:……說好的沒心沒肺樂子人呢?

而宮六帶著滿臉的尷尬,站在自己兒子麵前,用力搓著雙手,不敢看兒子,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看起來,這對父子之間的心結,就是由這“水晶”與“玻璃”而起的。

*

一炷香的工夫,明遠和宮家父子兩個已經坐在了街邊的茶攤裡。明遠請客,讓大家都喝上了冰涼的飲子。

“明郎君,請恕小兒失態。”

一待三人坐定,宮六便向明遠道歉。

宮黎還紅著眼,這時倒露出點靦腆來,不好意思地衝明遠笑。

宮六便將其他們父子之間過去那一段矛盾與衝突原原本本地講與明遠:

原來,這宮家世世代代是打磨水晶的手藝人,但世人喜玉器、喜金銀,至不濟還有瓷器,水晶卻始終是“非主流”。

於是宮黎不願再拘泥於磨製水晶的工藝,而是自己去搗鼓做玻璃的手法,想要以“玻璃”來代替水晶。

他絕對能算是有恒心,有毅力,遍訪與宮家有聯係的年長匠人,又托人查閱典籍,竟真的讓他搗鼓出了模擬先代製作各色玻璃飾品的方法,做出來的“仿古”飾品已經能夠以假亂真。

但是父子之間存在心結,宮黎鉚足了勁頭,一定要讓“玻璃”勝過水晶,因此試驗了無數種方法,一定要製出完全純淨、通透的“水晶玻璃”,以證明兒子不比老子差。

為此,他甚至不惜仿製古時的“銅鑲玉”、“蜻蜓眼”等古物,騙取錢財,以換取製作玻璃的材料——篩土、石灰、純堿、草木灰、硝石、鉛丹……明遠說的那些,一樣不少,宮黎全用上了。

至此,在明遠與宮六的雙重“教育”下,宮黎終於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乖乖地從懷中掏出早間從假道人那裡騙來的兩枚大銀錠,放在茶攤的桌麵上,表示願意退還。

明遠頓時與宮六麵麵相覷:這“贓款”,總不能再還給騙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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