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千萬貫(2 / 2)

畢竟明遠年輕輕輕,又未及冠,而且還是個白身。

他唯一的優點,可能就是有錢!

當然了,還有一腦袋的奇思妙想,都是與他的“錢”有關的。

難得官家竟然想見這麼一位人物。

但王安石很遺憾地告訴趙頊:“陛下,據犬子說,這位明遠,已經離京了。”

*

李白有詩雲:“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彆苦,不遣柳條青。”③

如今早已過了早春二月,草長鶯飛的日子,柳條也早已青了。

但明遠還是見識到了汴京人民送人彆離時的陣勢。

他好死不死,選擇了與蘇軾一起出京。

蘇軾是那樣名滿天下的人物,出京時友人送行的場麵,是明遠完全不能比的——

從汴京城門口,每隔十裡,就有一座“送客亭”,也就是通常所說的“長亭”。人們便在這裡為蘇軾餞行。餞行時不僅要飲酒,還要賦詩。

蘇軾的書童一會兒忙著為主人研墨,一會兒忙著將主人朋友所贈的“墨寶”都收起來。

而這樣的場景,每十裡就會重複一遍。

明遠與薛紹彭並肩,站在距離長亭不遠的地方,望著遠處,蘇軾豪飲一盅水酒,然後撮襟為筆,在紙上揮毫的情形。

明遠心想:子瞻公這是第幾件衣裳了?

當然,十裡長亭送彆,意味著關係越鐵,送彆的人就送得越遠。

眼看著蘇軾麵前的朋友漸漸辭去,呈指數級的減少,明遠身邊,幾乎始終保持著相等的人數——始終是那麼幾位,但都是摯友。

“遠之,原以為這次入京,能好好與你聚一聚的。沒曾想我成日被拘在國子監裡,竟沒能見上幾麵。”

薛紹彭今日特地請了假,出城相送,遺憾之情,溢於言表。

“我想,這陣子家中大人應該也了解了,我就不是個考進士的料。”薛紹彭撓撓頭,“想必再過一陣子大人應當也絕望了,那時就能放我出來——遠之,到那時我去杭州找你!”

明遠:額——

他已經憑空想象出了,薛紹彭在國子監中“躺平”的樣子。

但據明遠對朋友的了解,薛紹彭確實不太適合在官場上摸爬滾打。他的性格過於天真,為人又太過熱忱,特彆容易掏心掏肺。

再加上那優秀的藝術造詣和理解力,明遠覺得薛紹彭還是和米芾一樣,終身遠離政治鬥爭的漩渦,醉心藝術,恐怕對他們倆都好。

不過,想來這次,三司使薛向將兒子招至身邊,應該也看清了兒子的秉性,想必不久就會有決斷。

遠處站著的米芾默默無言。他在明遠身邊時一向寡言少語,可是現在,他隻是站在那裡,就能讓人感受到這年輕小郎君的依戀。

畢竟明遠是將他從精神緊張的潔癖習慣裡撈出來的人。

王雱送到這裡,卻因為公務繁多,實在不得不離開了。

他為人倨傲卻灑脫,衝著明遠長長一揖,道:“遠之,來日必將重見,如今各自珍重。”

明遠亦是一揖:“元澤兄,多保重身體!”

王雱哈哈一笑,也未再有那些吟詩作對之事,隻帶著伴當上馬,衝明遠揮揮手,回城去也。

明遠與所有來相送的友人們作彆——

“友友們,這都已經送出了二十裡了。再這樣下去,今晚我又可以回汴京城住宿了。”

“送君千裡終須一彆!”

薛紹彭等人都上來與明遠鄭重道彆。

“隻可惜種彝叔與賀方回臨時被曾孝寬召去處理急務,否則……”

戴著眼鏡的李格非惋惜地歎道。

否則他們這一夥兒鐵杆好友,現在就是整整齊齊的。

明遠也覺得遺憾。

偏偏還有一種遺憾,藏在心頭似乎始終不能說。

他多想要再見種建中一麵——他剛才有無數話要講,可人在眼前的時候,就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就連跟在明遠身後的向華,也耷拉著腦袋,顯出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終於到了要告彆的時候——明遠與每一個人拱手作彆,相邀來年,汴京或是杭州再見。

蘇軾那邊這時也送得差不多了,而蘇大文豪此刻也有了七八分醉意。

明遠和蘇軾的伴當趕緊一起,將這位“好酒卻無量”的“蘇仙”勉勉強強扶上馬。

蘇軾在馬背上歪歪倒倒的,明遠在想,要不要乾脆將蘇軾扶進大車中。

他們一起出發,隨行的幾輛裝著行李的大車和蘇軾的家眷仆從等一起,已經先走了。如今隻有一輛車駕在明遠和蘇軾身邊。

卻見蘇軾忽然在馬上直起身,攥住馬韁,高聲吟誦道:“難忘,文期酒會,幾辜風月,屢變星霜④——”

明遠心中回蕩起強烈的同感。

汴京城當真在他的生命裡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在這裡結識朋友、鋪開事業,更認清了自己在這個時空裡活著的意義。

蘇軾高聲抒情之後,又放低了聲量,似乎在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般誦道:“海闊天遙,未知何處是瀟湘④……”

明遠一時為詞意所感,雙眼酸澀,不忍心回顧。

如果回顧,他真的很怕自己會在這城外二十裡的勞勞亭畔,站上一輩子,等那個人——

“黯相望,斷鴻聲裡,立儘斜陽④。”

明遠自行上馬,用力握住馬韁,微閉雙眼,一時間隻覺得對這座城市、對那個人的思念就像是路邊青綠色的雜草一般,無邊無際地蔓延開,心裡卻好生荒涼。

他一時隻恨,恨自己文墨淺薄,腹內草莽。

古人思念起來,能作出“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④這樣的句子。

偏偏他這沒有文化的現代人就隻能形容:“草——一種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