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億萬貫(2 / 2)

他這話緩和了一些,卻把矛頭悄然從天子趙頊身上轉開,轉向其他人。

“朝廷所施行的是否是德政,這事兒是宰相管吧?”

明遠心中一凜。

忽聽一人開口:“聽說了沒,王安石罷相了!”

這個消息如同一聲驚雷,將明遠震得渾渾噩噩的,他立即轉身,向相府趕去,身後卻不依不饒地傳來閒言碎語,“哎呀,彆是王相公一被罷免,老天爺就下雨了吧!”

“真還彆說……”

明遠加快腳步,將閒話都拋在身後,他自己趕至王安石的相府。

以往這裡總是門庭若市,候見者的車馬能排出幾百丈去。而今日,這裡卻冷冷清清的,明遠不用等候,就請管家遞了帖子——他想見的是王雱。

片刻工夫,管家就將明遠引到了王雱那間獨門獨戶的小院裡。

與明遠此前的預想不同,王雱的氣色不錯,臉上甚至有些紅暈,他望著明遠,流露出奇怪的笑容。

“遠之,想必你也是聽說了!”

明遠點點頭,追問:“可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王安石怎麼突然就被罷相了?

雖然明遠不是全無心理準備,他知道王安石會因前些時候市易法引起怨言,和這次旱災的政治後果而被官家趙頊罷免。

隻是……他明明用了一切手段,減輕了市易法對行市的衝擊,又全力賑災,安置流民——為什麼王安石還是被罷相了呢?王雱仰天歎了一口氣,將來龍去脈告訴明遠。

起因當然還是旱災——因為大旱而受災的州縣數量一天天增加,被迫流徙的百姓數目漸漸成為一個天子難以接受的數字。

王安石當即勸慰天子:“水旱乃是常數,堯、湯的時代亦沒能避免,此事不需官家過於憂慮,應當儘快由各級官員賑災而應對才是。”

誰知趙頊卻道:“這樣的旱災豈是小事?朕所擔心的是,這是官員行事不當引起的怨氣啊!”

“如今各處都有抱怨朝廷盤剝,人情谘怨,甚至有出言不遜,辱罵朝廷的。再看朝中近臣,乃至後族,都在抱怨盤剝之害。兩宮太後亦在朕麵前流淚,隻道是京師左近變亂將起,乃是朝廷失去人心之故。”

明遠聽完王雱的講述,心裡也有一萬句罵人話想要講。

果然是趙頊——王安石帶著新黨把能得罪都得罪光了,背負天下罵名,才換來的成就,大宋剛剛開始富,開始強——誰知第一個動搖的就是他官家趙頊。

但明遠想想還是覺得不對:這隻是王安石與趙頊之間的尋常奏對,遠不至於讓王安石罷相。

他連忙追問,王雱則臉色平靜地又答了一句,道:“安上門有一名門監,名叫鄭俠。他於各地往來皇城的文書之中,夾帶了一份奏疏,和一幅畫……直遞禦前。”

“鄭俠在奏疏中說,旱由大人所致。大人去,天必雨。”

“而那幅畫中,繪了流民扶老攜幼困苦之狀……名字就叫,《流民圖》。”

明遠頓時急得站起身,雙手撐住麵前的桌麵,緊盯著王雱道:“可是汴京附近並沒有流民啊!”

王雱一抬頭,眼光犀利,逼視明遠,一字一字地說:“可是北方也有無數流徙饑民,大人身為宰執,又豈能無視?”

明遠頓覺心頭鬱悶,仿佛被一塊大石頭壓住了,氣悶無比,似乎心頭有一口老血堵著,不吐出來,就不得痛快。

按照王雱所說,這鄭俠是看守安上門的一個小官,平日不得擅離職守,因此絕不可能親眼見到流民的實際情況。

他不可能知道各地州縣一直有從商人中采購糧食,向流民們施舍粥飯。

他也不可能得知流民們一旦過了黃河,就能被新近開工的工程召去安置。

他隻憑一己的想象,繪製出了流民們在南行道路上的困頓苦楚。

然而王安石卻完全不能否認。

因為確實有流民。

隻要天下有一人陷於饑寒交迫、道路困苦,王安石就不能開脫自己身上的責任。

“原來如此啊……”

明遠喃喃地坐回去,滿臉失望之色,無法掩飾。

他明白那幅《流民圖》對於天子趙頊的打擊有多大。視覺衝擊擁有絕對不能等同於文字的巨大力量,尤其是對趙頊這麼一位誌向遠大,努力與唐太宗李世民這樣的人物比肩的皇帝。

趙頊自即位開始,就在勵精圖治,富國強兵。近幾年無論是國庫還是邊事上,變法都取得了成效,便讓趙頊自以為是天下明君了。

誰知,幸辛苦苦六七年,一朝回到……變法前?

明君之治下,又怎會有饑民流徙,妻離子散的這等人間慘狀?

所以趙頊的心意真正發生了動搖,而發生動搖的根本原因,竟然是皇帝本人強烈的榮譽感?

明遠被他自己心中一個又一個念頭壓得喘不過氣來。

但最終他還是抬頭問王雱:“這個鄭俠……為何要如此?”

這麼問,是因為明遠幾乎已在懷疑這是一出政治陰謀。

誰知王雱想也不想,便答:“無人指使他,據鄭俠自己說,這是‘為民請命’,是‘義之所在’。”

到這裡,再討論王安石的罷相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鄭俠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小人物,憑著胸腔內一腔熱血行事。

而有時候曆史,隻決定於小人物的一時衝動之間。,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