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雨停了,雨水蓄積在門前遮陽棚,自下往上看,壓沉的位置像一隻被困的船。
不久前,李暮近像其他顧客一樣,從麵包店自選區這一頭到那一頭,裝了冒尖一托盤,到收銀區,目不轉睛看著丁珂結算。
他的珂珂不愛笑,但有一雙看起來就很會笑的眼。
沒有人在看到她聽到她以後覺得她不溫柔,但確實她一開口就鋒利得像把刀。
“四百三,掃碼。這裡。”她甚至不願抬一下眼皮。
李暮近付款,看著她打包,漂亮手指掙開紙袋,食品夾裝袋,把封口處折成波浪,手持標簽機,熟練摁一下按鍵,每袋都貼上印有名稱的標簽。
李暮近拿上麵包也沒走,坐到場外休閒區,觀察起丁珂工作。
截至此時,他已觀察超過半小時。
丁珂在吧台看書,偶爾喝一口旁邊的涼茶。
許久,李暮近的聲音傳來:“這一袋主料是什麼?”
丁珂合上書,走過去,答得像AI:“麵。”
“配料。”
“酵母、雞蛋、黃油、鮮奶、奶油、水果、果乾、榛仁、花生、瓜子、巧克力。”
“……”
他確實打算一個個問完,她完美預判了他。
“這個包裝,什麼材料。”他又問。
“紙,不建議食用。”
他再不問了。
正好下班了,丁珂交班、換衣服、抱著書、拎著麵包和布包朝外走。
李暮近也沒多待,緊隨其後。
雨後還是熱,悶熱,卻不影響行人出行,來往車輛兜風疾馳,碾得地麵油煎一樣滋滋響。門市的明堂很寬,距離人行道都還有一段,這會兒已經遍布路人。
下午沒課,丁珂計劃去圖書館待到傍晚,去看個展,再去夜跑好了。
她大腦大部分血液集中在處理記憶相關的內部體驗區域,這讓她更擅長動腦,喜靜,但也讓她對外部刺激無感。
於是浪漫她覺得麻煩,活動她嫌累,哈哈大笑顯笨。久而久之,身體發生變化,為了少走幾步,她會想好幾種切實可行的捷徑。
比如……
比不下去了!
她扭過頭,看著李暮近。
李暮近也停下,掛一臉彩,頭也不低半寸。
丁珂轉移注意力也沒能忽視他跟在身後這個事實,嚴肅說:“你再跟著我我就報警了。”
李暮近不說話,意思是:你隨意。
“我不是她。”丁珂說。
可以聽出語氣裡的麻木。
李暮近說:“我也沒問,不用強調。”
“我不當替身。”又是一句說到吐的話。
“沒說你是。不過你能是她的替身,也是你的榮幸。”
好賤的話。
丁珂不想理,扭頭就走。
李暮近跟上,兩人距離明明說話就能聽見,他偏發微信:朋友圈為什麼打開了。
丁珂看到他消息,無視。
李暮近還問:加新人了?
好煩。
李暮近繼續:給我看的。
丁珂打開勿擾模式,鈴聲總算消失。
但李暮近就在身後,她能屏蔽他的消息,卻不能屏蔽他的聲音,“你挺會拉扯。”
丁珂又扭頭:“你也挺會自作多情。”
“我都能承認我就是要上你的當,你怎麼不能承認?”
丁珂失語。
不久前噎李暮近的情景再現,隻不過這次換她被噎。
“又想撩又沒誠意,一句實話沒有。”
丁珂無力道:“你是不太久沒談戀愛了?誰教你這麼跟女生說話的?你身上哪點值得我對你拉扯?還有,誰撩你了,我警告你彆敗壞我,我看見你就討厭。”
“我沒談過。”李暮近說:“你不知道嗎?我靠搶,不管也不用你願不願意。”
丁珂能感受到他與生俱來的傲慢、病態殘缺的認知,她甚至能通過他的發言確定他從沒什麼東西想到卻沒得到。
她不再理他,逼自己忍一時。
還沒到路口,迎麵走來兩個膀大腰圓青年,不太熟練地攔住她的路,很熟練地調戲:“去哪兒?要不要我送?”
“不用,謝謝。”丁珂繞開。
兩人不依不饒,又攔住她:“哪個學校的,這麼有禮貌,我更心動了,加個微信唄?”他自以為幽默,又說:“加微信就是朋友,晚上一起吃飯不過分吧?”
丁珂不想理這兩個神經病,轉身看李暮近,他毫無反應,氣定神閒,她更確信她的猜測:“你有病吧?”
李暮近還沒說話,兩人不高興了,猥瑣搭訕變成恐嚇威脅:“跟你說話呢聽不見?”順著她眼神方向看到李暮近,並不在意,“你對象啊?你早說,我就愛有對象的。”
丁珂不由皺眉。
本以為他們是李暮近找來為難她的,還以為他閒得抽風要玩英雄救美,但聽兩人對他不甚在意的態度,不像受他指使。
她見過李暮近身邊人對他多麼卑微,說他是土皇帝都不為過,又怎麼敢有囂張氣焰。
“等會還有雨呢,咱找個舒服的地方聊聊天。”男人邊說邊上手。
丁珂躲開,徑直走向旁邊造型店。
兩個男人上前拉她,剛要碰到,被突兀的一聲製止:“乾嗎呢你們!”
丁珂到店門口才轉身,就看著付知之指著兩人鼻子喊:“乾嗎呢!欺負我妹妹是嗎!是不是不要命了!”
接下來他“紳士”地解決了騷擾丁珂的二人,那二人“狼狽”地逃竄無蹤。
他還演上癮了,當眾吆喝起來:“沒什麼事,放心,怎麼能讓這種流氓當街欺負女孩子呢!作為老爺們我一定出手!”
準備走的丁珂卻又回身,撥打報警電話,再扭頭對付知之說:“遇到危險與其把希望寄托到過路人身上,不如自救。”
付知之一聽報警慌了神,那這倆人是他找來的事不就瞞不住了?趕緊求她撤銷。
丁珂皺眉,表現得無辜,“他們今天被你嚇唬跑了,萬一咽不下這種氣又來堵我,我不還是要麵對危險?還是報警。”
付知之臉紅脖子粗,趕緊說:“那什麼,你,可以,你可以,找我兄弟貼身二十四小時保護!”他順勢指向李暮近:“我兄弟從小什麼天上水裡拳擊房射擊館,就沒不精的。那個,家裡有錢,什麼都培養,有他在,你怕什麼呢是不是!”
李暮近像置身事外,不搭茬,也沒反駁。
丁珂表現得很驚訝:“這麼厲害!那為什麼保護我?喜歡我?那他要是不再喜歡了呢?那我原本可以在這段時間去練防身術的,就因為沒影的承諾不練了,他要是沒兌現,我不僅失去了時間,還失去信念,那不是得不償失?”
付知之完全說不過丁珂,狼狽地求助李暮近。
李暮近突然說:“我覺得你說得對。”目不轉睛看著丁珂。
付知之傻眼,眼神詢問:乾嗎啊瘋了?我這幫你呢,你可彆賣我!真彆報警,警察來了我怎麼說?說那倆人是我找的?幫兄弟追人?
李暮近神情冷漠、無動於衷:關我吊事。
付知之看李暮近不管,咬牙走到丁珂跟前,小聲說:“珂姐,這就是個誤會,能不能不報警了?”
丁珂微笑道:“要不就真的英雄救美,演出來騙人狗不狗?沒兩把刷子還要吹兩桶漆的牛,男人怎麼能這麼無聊呢?”
付知之卡殼。
丁珂扭頭離開。
李暮近第一次以群眾的視角看丁珂,她在人群中時其實比在他的枷鎖下更為耀眼。
他站在原地停頓片刻,還是追上去。
那他就給她打造一副純金枷鎖、緬甸玉極料枷鎖、鑽石枷鎖。
他會用最貴的材料來匹配她。
熱鬨散去,丁珂上了公交車,他隨後。
丁珂有市政電子卡,隻用刷二維碼,往裡找到座位,坐下來。
李暮近沒卡,要按刷卡器旁的指示下載軟件,綁定支付方式。
丁珂落座後戴上耳機,不由自主地瞄向李暮近,公交車上信號不好,下載極慢,他又性急,不悅都在眉間,顯得有點笨。
一米八幾,弓著腰背堵在前門,確實不聰明。
即便這樣,前排對坐的幾個大娘也一直盯著他的臉。很新鮮的樣子。
雨突然繼續,耳機突然響起——
“……
我多想雨下不停
一直浪漫下去
……”
她眉頭一皺,匆匆切歌。
下意識瞥向公交車前門,他還沒下載好,側身有些孤獨,居然也有些溫柔?
再看報站屏,馬上到站。
不會到下車還沒弄好吧?這個人有這麼笨嗎?
剛切的歌這時唱到高潮——
“……
我看著你的側臉
希望時間慢一些
……”
她皺起眉,摘掉耳機。
莫名其妙的日推。
她正要再切一首,一個聲音從頭頂傳來:“乾什麼呢?”
抬起頭,李暮近站在她座旁。
“彆管。”她說。
李暮近拿走她的一隻耳機,戴上,聽到一句——
“……
我時刻在想你
你是否能聽清
此時此刻的情緒
我是否該逃離
才不至於徹底
……”
丁珂把耳機搶回去,臉也扭向一邊,沒想到坐在旁邊的大哥也扭向她這邊,兩人莫名其妙的對視。
公交車突發顛簸,丁珂不受控地靠向大哥,眼看要撞上,她驚慌失措。
幾乎毫秒之間,李暮近伸手握住她的肩膀,最後與大哥親密接觸的隻是他的手背。
丁珂偏頭就能看到李暮近的手,她偏不看,任由被他握住的位置滾燙,像火灼燒。
過了會兒,她拿開他的手,發微信:“滾開。”
李暮近回複:“過河拆橋。”
丁珂不理他了。
李暮近卻突然拿走她手機,搜索一首歌,幫她戴上耳機。
前奏好聽,她記住一句“如果雨之後”,還在猜測是不是歌名,就聽到副歌——
“……
我隻想說
我認真地愛過
兩個相愛的人究竟犯什麼錯
需要愛得如此折磨
我
是深深地愛過
你在我的心中
從沒有離開過
如果你要走也帶我走
……”
丁珂聽得認真,忘了翻開手機看看歌名,但被震動驚醒,拿起看到李暮近的消息,他從音樂軟件截取歌詞,分享過來——
“我們還沒結束,我好不服輸。”
她手指甲刮了刮手機邊緣,眼神向下挪一寸,歌詞卡上有歌名,原來真是“如果雨之後”。
她關了播放器,摘了耳機,放進耳機倉,卻因為耳機倉的裂口,兩次都沒放好。但她似乎習慣了,甚至沒覺得奇怪,眼也不看,盲裝幾次,總算對付。
公交車到站,她推開堵在座位出口的李暮近,隨著人流快速下車。
李暮近透過車窗看著丁珂的粉耳,就像兩朵小櫻花。
公交車門即將關閉,他下了車,一改悠閒的步子,追上她,牽住手,強行改變她的目的地,領去馬路對麵的商場。
丁珂咬他的手,他也不放,帶她到一家體驗店,問店員要耳機。
店員禮貌道:“您選嗎?無線還是有線?”
“給我女朋友。”
“……”丁珂氣完了。
店員立刻為丁珂服務,問她更傾向哪種。
體驗店也有其他顧客,見狀哼哈的覺得滑稽。什麼時候體驗店員工這麼注重服務了?體驗需要從旁協助?無非是看這男的氣質非凡。
丁珂要走,李暮近拉住她手腕,沒跟她解釋,隻是對店員說:“入耳式骨傳導。”
店員去拿,李暮近回頭說:“當我還你之前二十萬取現的手續費,我不占你這便宜。”
“你沒數嗎?我給的就是扣除兩百手續費的數,你自己有病,憑什麼手續費要我出?”
“沒數,我說是二十就是二十。”李暮近無賴道。
丁珂無言以對。
店員把耳機拿來,李暮近買單。
這隻耳機標價三萬二,差不多是丁卯半年的押金、護工費,也是她兩年的生活費。
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聯想到資本家惡臭的發家史、榨乾普通人最後一分錢的全過程,莫名反胃。
李暮近回來,把包裝袋連帶贈品遞給她。
她平靜地接過。
李暮近沒問她為什麼改變態度,接受了,反正這是他的目的,達到就好,不用非得知道丁珂說服自己的心路曆程。
他早說過,不是好來的錢,省著給李崇造更大的籠子給普通人?
下午三點半,丁珂終於進入圖書館大門。
圖書館冷氣很足,丁珂遮不住膝蓋的短褲就顯得沒什麼功用了。
在她不記得第幾次摩挲膝蓋時候,一件帶著溫熱的外套蓋到她腿上,操作者還把兩隻袖子係在一起,防止漏風。偏頭就看到蹲下的李暮近,桌麵正好跟他手肘齊平,他輕鬆搭在桌棱,仰頭與她對視。
她第一次低頭看他,意識到俯拍為什麼倍受青睞,大概因為這個角度會令人產生憐惜。
她正發呆呢,李暮近突然說:“進門牌子寫了,館內不讓談情。”
“……”
她多餘看他,真是吃飽撐的,瞥一眼凶巴巴道:“臆想是絕症。”
李暮近也沒想看她讀書,沒什麼意思,就到她對麵坐下,她看她的書,他看他的珂珂。
她以前喜歡看書?
忘記了。
李暮近隻記得她喜歡到南區一個豁牙漏風的老頭店裡買金絲餅,還寫過一篇《母親》,登上少年讀庫,後來收入中學語文的理解選題。
稿費三千多?反正買了輛電動車給她媽,新鮮兩天被偷了,再來學校時,粉臉煞白。
還記得丁珂是他們那學校唯一一個父母社會保險基數不達標的,母親還有失信記錄。
似乎是驗資報告超過標準,她平均學分績點又高,才錄取進來。
他當時半道入學,正好跟丁珂一個班,那天陽光不是很燦爛,但風很溫柔,雪落下的聲音都有些浪漫。
*
兩年前。
老彭把李暮近送到國際學校,後視鏡瞥到他毫無情緒地嚼著糖、玩手柄遊戲,想說隨他去吧,但李崇的囑咐又不能不聽,提一口氣,對他說:“阿暮,這所學校教育全麵,沒那麼多規矩,對你來說也更適合。你爸希望你在學校開心,當然最主要還是少跟同學發生矛盾,也不要對老師出言不遜,儘量低調,你其他的卡就會給你恢複了。”
這是李暮近從美國回來後第一天上學,剛過完生日,隆冬的一場大雪掛住鳩州老街的國槐,樹下車架停放的老式自行車也被覆蓋,雪色讓它們恍然沒那麼陳舊了。
老彭得不到回應,耐心又重複一遍:“知道嗎,阿暮。”
“嗯,卡恢複了。”
“……”
他們學校高中部十多個課程體係,主要是IB(世界通用課程),AP(美國大學先修課程),A-Level(英國高中課程)。
李暮近讀IB課程,課程表滿滿當當,但全天課時也就三節基礎課,非全天課時會有藝術、學術社團活動。
主校區處於學校中部,進門要坐校車抵達教學樓,全程十分鐘,經過林間雪、木棧橋,天然氧吧感受十分直觀。
再往裡是天文館、實驗基地、運動館、高爾夫練習場、足球練習場、擊劍館、歌劇館等。
生活區有鳩州所有學校麵積最大、種類最豐富食堂,還有中西餐廳、咖啡廳,健身房、遊泳館等標配。
李暮近被班主任帶到教室時正上數學課,白板右上角標牌貼的是AAHL的課標。
全班十五個人,多一半都看向他。
他穿一身白,棒球帽也是白色,知道的以為他喜潔淨,不知道的乍然聯想到鬨白事了。
純白配置都沒有襯得他膚色稍暗,可想他的膚質有多清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