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手像爬滿青斑的樹皮製成的小耙子,顫抖著摸摸女兒的臉。
怪我,那時候太軟弱,帶你離開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李羋仿佛能聽到奶奶心裡每個字,覆住她的手,臉蹭蹭她掌心,想告訴她。
我曾忍受一切,現在接受一切。不用擔心我,我心裡的天晴了。
我已無堅不摧。
*
吉達機場,國際抵達的大廳,一名戴著頭巾、蒙著麵紗的伊\\斯\\蘭教打扮的女子,坐在連排座椅,嘴裡嚼糖,墨鏡下一雙鷹般銳利的眼掃量左右。
她是丁珂小姨,陸芽。
等了半天,原定航班已經抵達,稀稀拉拉的旅客從通道裡出來,人都走完了,她還不見丁珂身影。
她忍不住打過去,電話很快接通,兩人都默契地等對方先開口。這十年來,屈指可數的聯係也得慎之又慎,生怕一個細節沒把控好,全盤皆輸。她們輸不起。
“小姨。”丁珂先說。
陸芽心踏實了,“你沒上飛機?還沒出國嗎?公安發了李崇的公告,李暮近也出來了。”說到這,她停頓一下,才又說:“意料之中的,隻是沒想到出來這麼快。”
她在李羋手下拚殺那麼久,她知道李羋的能力,李羋想要保一個人,有的是辦法。
她們隻要李崇的命,嫁禍李暮近隻為讓丁珂脫身,沒指望成功,隻要拖延一刻就好,有一刻喘息,丁珂就能用新身份在新地方,重新開始。
丁珂沒有搭話。
“你在哪兒?”陸芽又問。
丁珂那邊傳來一陣雜音,隨後她說:“等下你打來,我們再說。”說完掛了。
陸芽話都沒說完,看著掛斷的界麵,難得皺起眉,等下她打去?丁珂在說什麼,她怎麼聽不懂。
*
套房的淋浴間。
李暮近閉眼站在花灑下,霧氣籠罩渾身,環繞音響不知疲倦地唱著“有沒有”。
“……
你有沒有愛過我
你有沒有想過我
……”
他心煩意亂,扯來浴巾,擦著水走到音響開關,殺死這個聲音。
原地站了會兒,穿上條褲子,打開手機,找到她微信,看了眼,又扔回桌上。
這時,有人敲門,他沒挪動,也沒看門口,直接準許了:“進。”
李羋進了門,端著她切的另一半粉鳳梨,沒看裸上身的李暮近。她對男人的身體存在生理厭惡,無論這副肉\體多麼精致完美。
李暮近舉止自然地穿上上衣,轉過身來。
李羋已經坐在沙發區,背朝著他,說:“已經出境了,打算怎麼辦?”
她在說丁珂。
李暮近沒話說。
李羋和李暮近的合作是從慈善活動開始的——
李羋覺得李崇不配有這樣的兒子。
李暮近需要李羋的財力、勢力,幫忙打通一些關隘,幫助丁珂完成計劃。
比如檢驗科裡束青驊的老夥計。
老夥計之所以在束青驊找他之前就通過老彭的試探,是李羋先找了他。
束青驊跟老夥計之間的合作早有罅隙,信任早已流失,李羋跟他達成新的合作,他才嚴防死守,沒透露束青驊幫丁珂死遁的事。
李崇屍檢報告沒發現苯二氮卓類藥,也源於她和老夥計的合作無間。
李暮近覺得丁珂手伸得太長,或許有幫手。從她透露出來的狩獵這一機密訊息,她信息來源一定能接觸到他們家核心人物。
他隻能想到李羋,於是提示她,身邊有暗哨。
李羋立即監測左右,卻什麼也沒發現。但她相信李暮近的判斷不會有錯。
經過無數次暗查、測驗,最終鎖定是她手下得力的陸芽,她還吃了一驚。
她走到今天的位置,已經難有讓她驚訝的事,但陸芽是怎麼不知不覺滲入李家的,她一點沒察覺。
所以後來見到丁珂,她一見如故,拉著丁珂的手,誇丁珂的眼。她是透過那雙眼,看到了陸芽。她打心眼裡喜歡聰明絕頂的女人。
總結來說,李羋和李暮近早知道陸芽和丁珂要殺李崇,將計就計,幫她們修複漏洞,再幫她們達成目的。
反正殺李崇對他們倆來說也是遲早的事。
李羋繼續問道:“決定好了?讓她開始新的生活?”
“她想得美。”
李羋笑笑:“不然呢?你能做什麼,她可走得很乾脆,看起來對你一點留戀都沒有。”
李暮近沒說話,他無法反駁。
李羋也不忍心兒子忍得痛了,拿出手機,打開視頻,放在桌上。
視頻自動播放,是家宴那天攝影師拍給李羋的紀錄片。
李暮近聞聲看去,離得遠,看不到什麼。
李羋知道他在丁珂的事情上不是總有耐性的,不賣關子,說:“我當時在製作篆香,沒看到你們上樓來,回看片子,看見了你們。”
李暮近本不感興趣,但李羋明顯有下文,便拿起手機。片子中,丁珂站在門口,神情冷漠,比那一天所有時刻都嚴肅、緊繃。
“丁珂父母生前產業包括一個古法製香公司,有一款經過特殊培育的香木,用很多道工序保存,製香過程也很複雜。原計劃丁珂生日推出,後麵兩人不幸去世,公司注銷,這款香就沒能麵世。”
李羋說到這裡,看向李暮近:“我是在調查陸芽時發現的這間公司,繼而發現這款香木,覺得很上乘,想要,但怕被察覺,於是轉了幾個彎,找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問陸芽討來的。”
李暮近皺眉。
李羋像是知道他此時心中所想一般,點點頭,說:“丁珂在我們家看見這款香木時,應該已經意識到她身份暴露了。”
李暮近想到了。
“也就是說,她知道了,我們已經洞悉她的計劃。”李羋停頓一下,又說:“但她沒有換方案。”
這隻說明一個問題,丁珂相信,即便李暮近知道她的目的,也不會出賣她、阻止她。不然她早慌得重新製定計劃了。
而李暮近也不是個犧牲自我、成全彆人的人,所以在知道丁珂栽贓嫁禍給他時,一定有所行動。以他的智力和盤算,也一定可以全身而退。
李羋知道兒子不喜情緒外露,不愛表達,為他總結:“她知道,你會沒事。”
李暮近的頭發還在滴水,目光隨意放置,看不出所思所想。
“當然,這不代表她在意你,隻能說明她沒想治你於死地。”
李暮近抬起眼:“就算我們不知道她的計劃,以她對我們應對突發事件能力的了解,也知道我會安然出來。她就沒置我於死地的能力,她怎麼會強求。所以無論她確不確定自己的身份暴露,她都知道我會沒事。”
李羋沒說話。確實,李暮近說得也不假。
“她算計我。”兩次。這才是他在意的。
李羋說:“你覺得你比她的殺父母之仇更重要嗎?她應該為你放棄?跟你甜蜜地在一起?”
“我沒怪她。”他是氣她,一路跟他演,她多會演,虛情假意,睡都睡了,還是心裡沒他。
他也不是大度的人,抓她回來,逼她愛上他,他做得出來。
隻是愛到了一種不能忽視她感受的程度,他就沒法違背她的意願了。
她不開心,他也會不開心。
李羋該說的說完了,看李暮近的樣子,應該不願意放手,具體怎麼做就是他的事了,她可不管。隨即起身,覷了一眼粉鳳梨,說:“吃點甜的,心情好,有助於消化你那點怨氣。”
話畢朝外走,還沒到門口,李暮近叫她:“小姑。”
李羋停住腳,為他這一聲小姑。
除了爺爺奶奶,李暮近從不喊人,陰陽李崇為李警官,對宋雅至直呼其名,對她也一樣,這還是第一次,他叫小姑。
她雖然不樂意這個稱呼,但接受了他這個舉動代表的順從,轉過身,明知故問:“怎麼?”
“我想問她一句話。”
李羋笑一下,拿手機,打電話叫人翻出陸芽所有聯係方式。
*
陸芽看到無主叫來電,以為是丁珂,但也留了個心眼,接通沒說話,誰知對方是李羋,還沒賣關子,對她開門見山:“丁珂電話給我。”
陸芽沒吱聲,迅速思考,緊急製定計劃。
“彆想了,我對你們怎麼計劃殺死李崇沒有意見,你把她電話給我。”
陸芽一下掛了電話,換號碼打給了丁珂。
丁珂接得也快,很懶散的語氣:“小姨。”
“李羋知道?她要我把你電話……”剛說到一半,陸芽想起前不久打給丁珂,丁珂讓她過會兒打給她再說,反應過來,陳述語氣說道:“你早知道他們察覺了我們的計劃。”
丁珂第一時間沒有接話。
陸芽又想到,“難怪你不按計劃上這趟飛機,你是知道他們會通過我找你是嗎?”說到這裡,她稍一挑眉:“我身上不會有監視器吧?”沒等丁珂說話,她又說:“他們知道多少,我想想接下來怎麼辦。”
“不用想了,把我這號碼給她。”
陸芽停頓,但沒疑問,照做了。
她跟丁珂共進退,是親人,更是緊密的合作夥伴,相信丁珂所有決定都是有過思考的。
把號碼給李羋之後,她問丁珂:“你是不是喜歡那崽子了?”
丁珂沒答,隻說:“打過來了,先掛了。”
陸芽對丁珂喜歡誰,跟誰在一起沒想法,是不是李崇兒子也無所謂,隻要丁珂思路一直清晰,不因此失去理智就行。
*
西部世界裡沙丘戈壁,無煙荒漠,頭頂蒼穹遼闊,腳下大地如燈,一輛越野在此徜徉,駕駛位開著的車窗搭了一隻胳膊,胳膊的主人戴著墨鏡,頭發如瀑向後傾瀉。
她接通電話,擴音,交給搭在車窗的手拿著,語調很調皮:“哈嘍,少爺。”
李暮近聽到那邊呼嘯風聲,像是長了透視眼:“沒駕照?不會開車?”
丁珂彎唇:“誰知道你什麼都信。可愛。”
“你以為你能逃?以為我拿你沒有辦法?”
丁珂不這麼認為:“哥哥的能力我還是認可的。”後一句壓低聲音,虛化重音,延長尾音:“特彆,厲害。”
李暮近不聽她花說柳說的諂媚,“你先想想我會怎麼對你。”
丁珂縱情一笑,手機拿到唇邊:“找到我再說咯。”說完,不等李暮近回應,著力吻了一下聽筒,揚起手,把手機拋出窗外、黃沙裡。
音樂開到最大,她繼續驅車向前。
陸芽問她是不是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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