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天將降大任?...)(1 / 2)

儘管薛無晦這麼說了……

但接下來的兩天, 鯉江江流漸緩,船上更風平浪靜。

有人開始釣魚,大多在清晨和傍晚, 在甲板邊上拿一根魚竿、一隻魚簍或者水桶,就在鯉江邊上垂釣。

嘩啦――

加長的魚竿被用力拉起, 銀亮柔韌的魚線牽出一條黑亮的小魚。一隻手接住這拇指大的魚, 悠悠放進身邊的魚簍。

“冬天魚少,碰碰運氣,指不定釣到什麼大貨?奇遇的寶貝,也是有可能的。”

一名短袍男子雙手持竿, 麵對夕陽下的白浪,發出了充滿憧憬的喟歎。

路過的幾名華服侍女撲哧一笑, 其中一名低聲笑道:“哪來的白日夢,真是些不上台麵的庶民!”

短袍男子聽了, 笑笑,也不說什麼,在魚鉤上掛了餌,又用力拋出去。

那幾名侍女嫋娜地離開了, 背影鮮妍,在暗色的船隻上格外顯眼。她們手裡捧著鮮果,走到甲板上,含笑簇擁著樂熹,那名發出嘲笑的侍女拈起一粒果子, 喂進了樂熹嘴裡。

季雙錦不在。

雲乘月收回目光, 看向不遠處的短袍男子。

她坐在一個小馬紮上, 問:“你不生氣嗎?”

短袍男子悠悠道:“她說的……也是事實嘛!”

說完,他就大笑起來, “哈哈哈”地震得魚竿一直抖,讓人不禁懷疑他隻釣上來小魚是有原因的。

笑會傳染。雖然不覺得有哪裡好笑,但雲乘月看他笑久了,自己就也笑起來。

她手裡也拿著一根釣竿,釣線垂在江濤裡。有時釣線動一動,她拽起來,卻隻是水草、蝦蟹什麼的。

這幾天她一直跟著短袍男子學習釣魚。不過,對方隻教了她掛餌、拋線、收線,其他就說“聽天由命”,仿佛收取的那五兩銀子從不存在。

想到這裡,雲乘月又不太想笑了。她板起臉:“常道友,你收了我銀子,也該好好教我釣魚吧?”

常道友也不笑了,乾咳兩聲:“這不正教著嗎。”

風吹過,吹得釣線浮動幾下。倏然,常道友的釣線繃直了,他用力收線,拉起了一條鮮紅如寶石的、異彩流動的大魚!

“嫣紅妖鯉!”常道友雙眼放光,猛地站起身,眉開眼笑,“發了發了!”

四周也頓時響起一陣驚呼。

嫣紅妖鯉是八品妖物,雖然品級不高,但好歹是入了品,超過許多凡物。這一條嫣紅妖鯉還格外大,賣個三十兩銀子問題不大。

常道友迅速將魚震碎經脈,又收好魚身,再從自家空間法器裡倒出許多零碎玩意兒,勉強將妖魚塞進去,這才鬆了口氣,得意洋洋道:“這下就沒人能偷了去。”

雲乘月立即說:“如果你不能教我釣魚,那也可以用這條魚的一部分來抵。”

常道友當即瞪大了眼:“你這小姑娘!壞心眼!完整的嫣紅妖鯉值錢,少塊肉值什麼錢!”

雲乘月說:“那你要教我也釣一條起來,不然你就是騙我錢。”

常道友一噎,悻悻道:“你這小姑娘,怎麼這麼計較?之前交錢的時候,不還一副對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

雲乘月笑起來,眼神又有些認真:“嗯,但我決定要認真一些了。”

常道友眯起眼睛。他盯著她,神色一時有些怔怔,接著他摸出一條旱煙管,點燃煙草,深深吸一口,又緩緩吐出。

“認真啊……”他慢慢說,“認真,倒是好事。”

今天天氣還不錯,夕陽霞光遍染,此時江麵瑟瑟,四周山色也淒豔,無端疊出一段寂寞之感。

這段夕色也照在常道友身上。他是個乍一看很普通的青年,哪裡都平凡得恰到好處,但仔細看去,又覺得他可說是個頹唐的中年人,有時候卻又覺得他像個活潑愛胡鬨的少年。前天雲乘月在一邊觀察他釣魚,他抬起草帽,帶著一臉狡猾的笑,問她要不要交錢學釣魚。

“小雲,來一下。”

他招招手,咬著煙管,吐字有些含糊:“要學真本事是吧?來,看看。”

雲乘月走過去,也靠上欄杆,撐著身體,去看江麵,等著常道友為她講解釣魚技巧。

常道友卻拍拍欄杆:“彆看鯉江,這沒個人的東西有什麼好看的?你現在也看不出來。看後麵。”

“後麵……?”

雲乘月回過身。

常道友隨處指了指:“看這滿船的人,你看到了什麼?”

雲乘月這幾天都在觀察周圍的人,目光一掃,很快報了出來:“甲板最前麵那幾個人在打賭,看誰釣的魚最大。旁邊的男女是道侶,吵架了。往我們這一邊的老人在賣烤米,但是買的人不多。隔壁幾個人在練習書法,一個人舉帖、另兩個人比賽誰寫得更像……”

她還沒報完,就被打斷了。

“不是這種看法。”

常道友拿起煙杆,磕磕欄杆,神情變得有些嚴厲:“你說的這些東西,換一個人來說,有什麼區彆?重新來!”

雲乘月一怔:“區彆?”

常道友卻沒有要為她解惑的意思。他隻是重新含起煙嘴,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繼續。

這一次,雲乘月沒有急著開口。

她站直了身體,不再靠著欄杆。她先是仔仔細細地觀察四周,有點困惑,而後又若有所思,最後閉上了眼。

常道友說,她說的這些話和彆人沒有區彆……區彆到底是什麼?

夕陽繼續西沉。寒風起了,吹得江麵浪急;甲板上消磨時間的修士們,開始一個個回到房中。

常道友抽完了一杆煙,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正想開口。

“……我覺得,大部分人都生活得很努力。”

冬日江風裡,在晝夜交替之際,女修睜開眼。她的頭發被風吹得貼在背上,黑紅二色為主的衣裙在夜空下沉凝著;尤其當她收起麵上慣常有的慵懶之色,側影竟顯出幾分肅穆。

“賣烤米的老人不是去參加明光書院考試的,隻是想趁著人多,賺幾個錢。她的修為隻有第一境,烤米也賣得很便宜,可作為零嘴,很多人都不喜歡這個味道,所以不大有人買。她卻還是每天起很早,不停地在四周轉悠,不停地問彆人要不要一點烤米。”

她沉默片刻:“我每次都會買一點,都沒有買很多。我建議她改賣彆的,但她說她隻會做烤米,何況其他原料太貴了,她也買不起。”

“還有那練習書法的三兄弟,他們很窮,不敢用筆墨紙硯練習,每次都用禿了的毛筆蘸清水寫字,對那本字帖也非常愛惜。他們總是互相鼓勵,看上去非常樂觀,但有一次我無意撞見,那個大哥躲在角落悄悄地哭,因為他知道自己三人考上的概率非常低,不知道如何回去麵對家裡的妻兒。”

“還有……”

她抬起頭。

樂熹還在二樓欄杆邊。他身邊沒有了侍女,卻多了一個巧笑倩兮的陸瑩。季雙錦捧著披風走出來,笑著給他係好披風,握著他的手對他笑,又對陸瑩點點頭,而後她便嫋娜離去,背影優雅筆挺,仿佛全無在意。

“我原本想起一句話,叫‘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雲乘月輕聲說,“但後來又覺得,我沒有資格隨意評價彆人。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生活,也每個人都有藏在心裡的苦。看上去昂揚樂觀的生活,也許並不如我們想象的那麼美麗。”

“我覺得……”她笑笑,眼裡卻沒有笑意,“我多少會覺得,有點難過吧。”

“哦……”

常道友手裡的煙杆已經冷了。他將煙杆插回腰間,抱起手臂,抬頭望著星空,沉思著什麼。

“這回倒是像些樣子了。”他說,“不過,小雲啊,你是覺得生活太難過、太無奈,所以才不願意認真麵對?”

“倒也不是。”

雲乘月回答得很快。

常道友有些驚訝,將信將疑地看過來:“不是?”

“嗯,不是。”雲乘月說,“我知道生活總是無奈的。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沒有十成十的甜美幸福,大多數人都掙紮在苦澀裡,卻還是儘力去活著。”

她說得有些慢,自己也在整理思緒,眉頭微蹙:“這都是很常見的事,我雖然有些難過,卻並不會太驚訝……因為人生本就如此。”

常道友漸漸皺起眉毛,神色變得更加鄭重起來。

他想說什麼,又不大確定地停下來,自己思考片刻,搖搖頭,無奈地笑起來:“小雲啊小雲,這話說得……你聽過道祖的故事嗎?”

雲乘月問:“道祖的哪個故事?”

常道友說:“道祖曾是一名史官,在古國藏書室中遍閱天下曆史,五十歲時忽然感歎,說讀史令人老,因為讀儘了史書,人就會明白人生總是涼薄無常。此後道祖便頓悟大道,倒騎青牛,西出函穀關而成聖飛升。”

他指了指雲乘月,有些嘲笑:“你才多大,對人生認識又才多少,難道就以為自己能達到道祖的境界,成為天地不仁、清靜無為的聖人?”

他嘲笑得越來越明顯,最後乾脆哈哈大笑。

“常道友叫我說,我如實說罷了。”雲乘月笑笑,並不生氣。她心中有某種玄妙的觸動,牽絆住了她的心神。

在常道友的笑聲裡,不知不覺,她喃喃道:“我雖然不覺得驚訝,可我很尊重他們。我覺得……能麵對人生中的無奈,繼續努力生活下去,甚至明知道前路不通也還是要闖一闖,這是很可敬的。”

“所以,我漸漸也想……”

常道友收起了笑。他的神情專注起來。

隻見雲乘月深吸一口氣,捧出了一隻藤編小烏龜。

“我也想要為了自己的目標,無論何時都不放棄,不管發生什麼,都要努力走向這個最終的目標。”她莊嚴地說,“終有一天,我會成為一隻悠閒的烏龜!”

再也不用頭疼修煉,也不用煩惱欠了誰人情,不用思考怎麼複仇……她想要在和平繁華的地方,有自己的屋子,和自己喜歡的人比鄰而居,大部分時候都悠閒地睡覺、看書,有時候也出門逛逛街,和朋友聚一聚。不需要功成名就,也沒有心力拯救世界,隻需要過好這樣的人生就可以。

在很多她必須做的事情裡,隻有這一個目標是完全屬於她自己的。

完全不明白她指代的常道友,聽得呆住了:“烏、烏龜……?”

雲乘月點頭:“嗯!”

她感到眉心的書文輕輕躍動,停滯的境界有了鬆動的預兆。還差一點點……但也隻差一點點了。她沉浸在這種感覺裡,自言自語:“很多人都說我不在乎彆人,怎麼樣我都無所謂,但不是這樣的……我都看在眼裡,隻是不大去想。我不想去憐憫彆人――我有什麼資格憐憫?芸芸眾生裡,我們都是努力掙紮的那一個,憐憫彆人宛如羞辱,為小事而鬥氣則是我不屑為之。我們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淡淡生機靈光環繞著她,一閃而逝。

良久,雲乘月吐出一口氣,收起小烏龜。

她側過頭,見常道友望著她,麵上帶著淡淡的笑,似乎有些欣慰。不過在她看過去的刹那,他就收起了這幅神態。

“想通了?”他拖長了聲音,語氣顯得有些懶洋洋的。

雲乘月輕輕眯眼。

“嗯,多謝常道友,我欠你一個人情。”她微笑道。

“哦!”常道友雙目放光,搓了搓手,“那要不咱們談談這個價格,也就兩三百兩銀子意思意思……”

雲乘月顧自說:“我很想還常道友這個人情,不過我也有個困惑想請常道友解答。為什麼常道友給我的感覺,很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常道友笑容僵住,搓動的雙手也僵住。良久,他咳了幾聲,沉下臉:“小雲啊,用這種借口逃避是很沒有良心的舉措……”

“是嗎,說得也是。”

雲乘月立即接話,沒有半點遲疑,隻愈發笑眯眯:“我剛剛還想,如果常道友是我認識的那個人,我實在無法回報,乾脆將我前些日子得到的……嗯,一個很重要的功績換來的寶貝,全部送給他。原來常道友不是啊,那沒事了。”

常道友:……

“反正,”他勉強撐住心虛,“我的兩三百兩銀子不能少……!”

“什麼兩三百兩銀子?”雲乘月驚訝地瞪大眼,“常道友收了我五兩銀子,答應要教我真本事,你忘了?”

常道友又呆住,片刻後他一臉哀怨:“沒有你這樣欺負人的啊!”

雲乘月重新笑眯眯:“現在我們兩不相欠。常道友,多謝你借我漁具,現在還你,再見。”

她轉身回房。

一直到她上了樓、關了房門,下頭呆呆的常道友才“哈”了一聲。又過一會兒。他失笑搖頭:“居然……嘖,陰溝裡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