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1)(樂陶)(1 / 2)

溺水, 對修士來說並不是一個大問題。

即便隻是第一境的小修士,也不會鳧水,落水後也能用靈力護住自己, 不至於立即溺水。

但是,這條河不同。

落水的刹那, 雲乘月就感到冰冷的河水宛如一隻巨手, 拽著她飛快向下沉。她儘力想掙紮,但越掙紮越快;靈力也好,書文也好,刹那間仿佛都失去了作用。

隻有水流從四麵八方將她死死抓住, 讓她不斷下沉。它們強迫式地灌進她的口鼻,一瞬間就讓肺腑充滿了久違的憋悶之感。

她覺得喘不過氣, 頭腦幾乎嗡嗡的,視線也變得模糊。但她還是竭力睜開眼, 去看其他人的情況;模模糊糊中,她看到季雙錦他們也在下沉。和她不同,他們的四肢僵硬在水裡,像一隻隻木偶, 甚至連掙紮都沒有――她感覺自己至少還在掙紮。

刹那間,一個遙遠的念頭襲上心間――死亡的感覺。

死的感覺……喘不過氣、視線模糊、頭腦昏沉。很難受,本能地想掙紮,但是掙紮不動,每一寸皮膚都像被灌了鉛, 全力以赴地拖著她往下沉去。

很快, 雲乘月就無法再堅持, 失去了意識。

而失去意識的前一刻……

一個模糊的影子遊了過來,朝她伸出手。

雲乘月用最後的力氣看了一眼。隱約地, 她看見一個嬌小的、四肢修長有力的輪廓,還有一雙清亮而堅毅的眼睛。

樂陶……?

雲乘月陷入了一片黑暗。

……

一黑,一亮。

雲乘月猛地坐起來,本能地就開始大口呼吸。溺水的感覺還深深停留在她腦海裡,她按住胸脯,使勁喘氣,貪婪地吸入更多空氣。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這裡是另一片空間。

無邊的黑暗,微微的光亮。床榻上鋪著大紅灑金的褥子,矮桌上放著精致華麗的瓶瓶罐罐。

另一旁立著書架,上頭擺滿了書冊;桌上鋪著圖冊,還有筆墨紙硯,以及一些零碎的材料。

黑衣散發的帝王坐在桌邊,側臉對著她。他手裡拿著一截墨綠色的藤條,正用小刀不緊不慢地削下樹皮,讓粉末灑進麵前一隻小巧的玉碗中。

那隻玉碗是白色,晶瑩剔透,透光能看見其中已經盛了一些液體。當藤條的碎屑落入碗中時,其中的液體會微微顫動,仿佛在發生什麼變化。

……薛無晦所在的地方,似乎永遠不會變。

雲乘月坐在榻上,愣愣地看了一會兒,好半晌才如夢初醒,抬手一拍額頭,輕輕“啊”了一聲。

“是一切都是我做的夢……還是怎麼樣?”她有點糊塗,怔怔地問,“我怎麼在這兒?”

帝王頭也沒抬,淡淡道:“在這試煉之地裡,你算是死了一次。趁你身體還在恢複,我將你神魂拉進來,也好告訴你一些事。”

“……死了一次?”

雲乘月下意識低頭看看自己的手。仔細盯去,她發現自己的手的確有些半透明,也顯得更蒼白,不像之前一樣凝實。

“死了……死了?那我現在算什麼,死而複生?”

她下了床,來回走了幾步,並未覺得自己有何不同,就疑惑道:“死而複生是這麼容易的事麼?”如果是的話,為什麼薛無晦還沒複活?

帝王抬頭看了她一眼,手裡動作停了停。

“第一,因為沒死透。第二,試煉之地在設計之初,會有一些保護機製,讓試煉者‘死亡’後被扔出去,頂多受傷,而不是真的死。”

薛無晦放下藤條,拿起玉杵,慢條斯理地研磨玉碗裡的液體。

“雖說水府改變了許多,但當初的機製還是剩了一些下來,何況還有……”

他語氣一頓。

雲乘月走過去,還在比平時更用力地呼吸。她問:“還有什麼?”

薛無晦卻說:“我暫時還不能確定,這一點之後再說。現在,有些其他事你需要知道。”

雲乘月自己將旁邊的凳子拉出來,坐下,又給自己倒了杯水,試著喝了。溺水的印象太深刻,以至於清水沾唇時,她都本能地戰栗了一下,但她克製住本能的抗拒,一氣將水喝了下去。

總不能讓一次溺水成為心理陰影。她鼓勵自己。

而後她才說:“好,你說。”

帝王放下玉碗,雙手置於膝上,抬起眼,還是那般不動聲色、略有陰鬱的模樣。

在光線幽微的環境裡,他這副精致卻死氣沉沉的模樣,看上去其實有點嚇人,但可能是看習慣了,也可能是不變的事物總能帶來安慰,雲乘月望著他,竟有些安心。

她不禁笑了一下。

薛無晦正要開口,神情中卻多了一絲狐疑:“你突然笑什麼?”

“……嗯?”雲乘月摸了一下唇角,正要隨口回一句看見你想笑就笑了,卻又莫名有點不好意思,就臨時含混起來,“沒有,你看錯了。”

她使勁抿住嘴唇。

薛無晦又狐疑地盯了她一會兒,微微搖頭,才端正神色。

“我看了這些時間,對於水府幻境的變化也大致清楚了。”

“第一,作為試煉之地,此處的法陣失效了很多,不足以支撐完整的試煉流程。大致來說,其中部分天材地寶,比如這一節湖上藤蔓――”

他指了指桌上那節墨綠色的老藤。

“這就是真的。還有讓你找的翡藍石、蓮子,也都是真的。這些東西在千年前都不算罕見,放在這裡,原本也是給試煉者的獎勵。”

“而此處的人物,幾乎都是幻影。”

雲乘月神色一動:“幾乎?那就是有例外。你是說……申屠侑?”

薛無晦搖搖頭,卻又若有所思:“我原本以為是申屠侑。如果有誰的死靈,能同朕一般,苟延殘喘千年,那也隻有少數幾人可以做到。”

他無意識又使用了“朕”這個字。雲乘月暗想,這是一個彰顯身份的自稱,或許說明薛無晦在麵對這些舊部時,仍難忘懷自己曾經的帝王身份。

她沒有戳破,而是感到些許不忍,便保持緘默。

薛無晦沒有察覺自己的口誤,還在凝神道:“此前在浣花城時,我曾試圖招魂申屠侑,那時就察覺到一股奇異的阻力。在此處,阻力小了,卻並未完全消失。由此,我原本有九成把握,申屠侑的死靈藏身於此……”

雲乘月說:“但是?”

薛無晦一愣。

雲乘月一本正經:“通常這時候,都需要有個‘但是’。我幫你說了,你可以繼續。”

薛無晦默然片刻,壓下唇角,才若無其事道:“但是,此前,你所看到的‘申屠侑’也僅僅是個幻影――直到你出發之時。”

雲乘月點點桌麵,有些明白:“你是說……也許原本申屠侑的死靈和你之前一樣,在沉睡,沒有真正醒來,但現在,他突然醒了?”

薛無晦道:“應當不錯。之前的幻境異變,也許隻是年久失修的自然變異,但現在……恐怕說不好。”

“難道……我們落水,是他搞的鬼?”雲乘月想起出發前申屠侑的怪異,不禁有了這個猜測。

薛無晦沒有否認。

雲乘月擰眉想了想:“你了解申屠侑,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能不能分析他想做什麼?”

“正有此意。雖然說,無論生前是什麼樣的人,死靈都會充滿怨恨與戾氣……”

薛無晦神色漠然:“但唯有一點,對生前放不下的事物,死靈會變得更加執著。從這一點入手,不會有大錯。”

說到這裡,兩人都默了默。說的是申屠侑,又何嘗不是薛無晦?

帝王的神色卻看不出變化,隻繼續說:“而申屠侑至死都放不下的,恐怕是樂陶之死。”

“我想起來了。樂陶和申屠侑原本是邊境將士,在一次戍邊戰爭中,他們被自己人背叛,損失慘重。後來,他們發現背叛之人其實是他們的國家――奉國國君的人。他們功高震主,奉國國君試圖除去他們,鞏固自己的權勢。”

“他們從此對奉國極其失望,此後才會來投奔我。”

“他們為天下安定之戰做出了不少努力,但後來……”

薛無晦沉默片刻,似乎微微歎了口氣。

雲乘月輕聲問:“怎麼了?”

他抬起眼,眼眸幽黑如迷霧穀底,沉沉又如怨氣翻騰。

“在戰爭即將結束之時,曾經奉國的貴族,將奉國的覆滅歸因於她的‘背叛’,於是買通她的身邊人,設下埋伏,謀殺了她。我去看過,現場極其慘烈,樂陶堂堂上將軍,竟然屍骨無存……這件事,朕也一直放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