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念之源(懦弱)(1 / 2)

“……姑娘說笑了。”

呆了片刻, 銀甲將軍才勉強吐出這句話。

雲乘月笑眯眯:“是不是說笑,等會兒出去,你問問老薛不就好?”

申屠侑又一次呆住。

“老、老薛……?”

他緩緩搖頭, 然後是用力搖頭。

“不不不,怎可如此大不敬……”

雲乘月注視著他。

在樂陶的形容中, 申屠侑是個沉穩而不乏機敏、胸有謀略、溫柔和藹的青年。但此時, 她隻覺得對方糾結又古板。

總之,比老薛無趣多了。

可申屠侑的糾結,其實也好理解。千年前,禮法比今世更重, 重重等級無比森嚴。哪怕大夏初立,戰國的貴族氣息也仍舊遺留下來, 何況薛無晦還是親手平定山河的天下之主。

對申屠侑而言,隨口開他們陛下的玩笑, 大概約等於殺頭之罪……不,淩遲之罪吧。聽說千年前刑罰酷烈,奇奇怪怪的折磨人的方法多得不得了。

雲乘月等了一會兒,才出聲提醒:“你走是不走?樂陶還在外麵等你。”

這個名字頓時喚回了申屠侑的神智。

他張張口, 居然並不很意外,隻是歎了口氣出來。

“是麼,果然我沒有感覺錯,將軍她的魂魄也留在這裡……”

他閉上眼:“我失去神智,殺了無辜的人, 我都記得……將軍一定對我很失望。她生前為我操心, 死後竟然也要為我費神, 我實在……”

雲乘月沉默片刻:“你廢話好多哦。”

申屠侑一愣:“什麼?”

雲乘月走過去,蹲下, 盯著他的眼睛。

“失不失望,是樂陶說了算,不是你。就算真的失望,她說要見你,我就會把你帶出去。”她慢條斯理地說,微微一笑,語氣卻有點刻薄,“我才是費神費力,可為了樂陶,算了,我救你這一回。”

她無師自通,右手輕輕一抖,就讓“生”字躍上指尖。頂著這枚文字,她抬起右手,讓“生”字接觸到額頭。

霎時,白光亮起。這一次她凝神細看,終於也看見了自己額前的靈光。

不……不應該用眼睛去看。

她閉上眼,而神識張開。

識海如無風的湖,而又有著深深淺淺的顏色變化;這是因為修士不能很均勻地散布神識,才形成的。據說,修行越往後,識海的顏色會越統一,對神識的掌控力也越強。

雲乘月的識海中也有深淺不一的顏色,是一種泛著淡金色的白。有的地方是純白,有的是灰白,有的是乳白……

但現在,當她閉上眼,仿佛從哪裡有一陣風經過。

當風掠過湖麵,所有的顏色都消失了。

這一刹那,她的識海竟然完全變成了透明色。

曆史上曾有過透明的識海麼?似乎不曾聽過。傳說中的飛仙的識海,是透明的嗎?她好似也忘記詢問薛無晦。

但此時,她什麼都沒想,也什麼都不必想。

她隻需要調動這片透明的湖,然後――掀起通天的巨浪。

嘩啦――

無聲的湖水拍打無形的湖岸。

霎時,在湖的中心,原本空無一物之處,浮現出一枚巨大的文字――

――生!

雲乘月第一次看清了這枚書文――這枚她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書文。她看清了它稚拙天真的筆畫,仿佛初學寫字的幼兒隨手寫出,卻又飽含了天真、好奇、熱情……是掌握了一切技法之後,再也寫不出來的天然意趣。

是最生動的人類情感。

天生道文……

這個概念倏然滑過。

與此同時,她指尖那枚自己觀想出的“生”字,順勢滑入識海。它乘風破浪,一頭紮向另一枚“生”字。而後者巋然不動,靜候它前去,又仿佛幼兒一個天真的咧嘴笑。

撞上的一刹那,雲乘月眼底深處也出現了兩枚書文,並且――合二為一!

她唇邊掛著一縷半自嘲的笑,喃喃說:“腦子裡突然多了個什麼東西,感覺其實還挺可怕的……說起來,我還要用生機來救你一個死靈,你怕不怕?”

申屠侑有些惘然地看著她,嘴唇一動,正要說什麼。

雲乘月卻已經狠狠將手指懟上了他的額頭。

“你怕不怕都沒用,這一下算我提前報複一下你對我們的傷害!”

申屠侑被戳得一個後仰,口中也發出隱忍的痛呼。他是死靈,乍然被生機纏繞,痛苦自然不可言喻。死靈會腐蝕活人,也會被生機腐蝕;申屠侑魂體本就受損嚴重,這下更是黯淡。

但他忍著,連呼聲也儘量壓在喉嚨間。

雲乘月看著,心裡有點打鼓:這,雖然她感覺自己能救他,但萬一感覺錯了……那也有點對不起樂陶。

盯了一會兒,卻見申屠侑身上被腐蝕的死氣漸漸剝落,宛如蛇褪下的皮。接著,絲絲縷縷的白光浸入他的魂體,竟然促使他重新長出了一綹一綹的新鮮死氣。

“……唔。”他悶哼一聲,也有些驚歎,“天生生機道文……果真不同凡響。姑娘莫非與明光書院有舊?這份能力,我似乎曾在哪裡見過,是……”

他聲音不再那麼虛弱,而又平添了不少疑惑。

雲乘月收回手,順口問:“哪裡見過?”

他試圖回憶,卻無論如何回憶不起,隻能搖搖頭:“或許記憶有所缺失……”

雲乘月沉吟道:“難道是飛仙?”

“……似乎是。”申屠侑竟然點點頭,“姑娘也聽過?”

雲乘月不大笑了。她蹙起眉,半晌才吐出一句:“之前薛無晦也說有個什麼飛仙,隻是他忘記了。”

一個人忘記可能是偶然,兩個人忘記呢?何況都是曾經的大修士,作為死靈也非常強悍。

雲乘月心神轉動間,也自然而然修複好了申屠侑的大半傷勢。

申屠侑看看自己的雙手,試著站起身,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再有些迷茫地按住自己的胸膛――再也不會起伏的胸膛,所以實際上他沒必要呼吸,但他好像不太習慣。

雲乘月問:“如何,可以離開了麼?”

申屠侑點頭:“應當沒問題……隻是,還需要先解開執念之源。”

雲乘月一怔,才想起自己還抓著那枚“懦”字。剛才她為了行動方便,順手把它放在一邊,隻用自己的靈光當繩索,係在腰上。

她伸手一撈,將“懦”字重新抓住,遞給申屠侑。

“喏,解吧。”

申屠侑看看字,再看看她,有點尷尬。

“姑娘,其實,我也不能自行解開執念之源……”

“什麼?”雲乘月一驚,“那我們怎麼出去?”

她能感覺到,四周空間都隱約和這枚黑色書文相連,也與麵前的申屠侑相連。

申屠侑繼續尷尬:“等執念解開,自然可以……”

雲乘月皺眉,催促道:“那你把執念解開一下。”

申屠侑:……

“姑娘,如果執念這般容易解開,也就不叫執念了……”

雲乘月忍耐地動了動眉毛,接著吐出一口氣:“行,那你覺得怎麼樣才能解開?說穿了,你究竟為什麼會有‘懦弱’這個執念?”

申屠侑沉默地站著。縱然身形已經縹緲,麵上也帶著森然鬼氣,他也還是站得筆直。

“大概……大概我是覺得,都是我的懦弱害了她,也害了那一半定宵軍的兄弟。”他閉上眼,露出痛苦之色,“我是個懦夫。”

“當年,其實……”

申屠侑簡單地講了講當年的事。

……

千年前的時代,是一個壁壘分明、等級森嚴的世界。神鬼異族窺視中原大地,但饒是如此,人類自己也不肯放棄作踐自己。

最低等的是戰俘、奴隸,而後是家仆,再後是流民,接著才是普通庶民。再往上,才是各階貴族。

出身流民的申屠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卑賤。

他目睹過母親被人拖去草叢裡隨意擺弄,而父親還要在一旁伏地伺候;他見過親生姐姐被販賣時的眼淚,也記得後來聽聞某家女奴被奸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