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恰梨花酥(2 / 2)

溫慎之並不曾聽出異樣,還點了點頭,以為自己又教了延景明一個中原詞彙,一麵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們還擔心得罪我呢。”

延景明聽不懂。

他撓頭思索溫慎之所說的話,一麵跟著溫慎之爬上閣樓,此處與下方的歌舞喧鬨相比,著實要寂靜許多,屋中坐了一個三十餘歲的男人,挺著一個羅漢肚,正抱著算盤算賬,聽見有人上來了,方抬起眼,朝入口處一看,麵上神色登時一鬆,好似心頭一顆大石落了地,開口便道:“文先生,你沒事便好。”

溫慎之並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那人左右一看,令溫慎之與延景明進了屋,扭頭關了房門,方才小心開口,道:“朝中好像有些變故。”

溫慎之微微一怔。

“你可知近來京兆府在四處拿人,已有不少人入了獄去了。”那人低聲說道,“捉的大多是些文人,說是犯了口舌之禁,妖言惑眾,文先生,我原擔心你也出事啊。”

溫慎之還真不知此事。

忠孝王溫恭肅有些專橫獨行,又是他的長輩,他也一貫遵循皇祖母給他的告誡,明麵之上,絕不會與溫恭肅起衝突,長久以往,在小事上,溫恭肅並不會與他商量。

溫慎之想著自己或許該去同皇叔問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人將聲音壓得更低,道:“先生,這幾日,您切莫小心一些,我聽說,京兆府的名錄上,好像有您的名字。”

溫慎之若有所思,將畫交給此人後,便領著延景明朝樓下走去。

他倒是不擔心這件事,給京兆尹一百個膽子,京兆尹也不敢來拿他,當下最重要的,應當還是先帶延景明去尋些吃食。

他們回了二樓,又從那半敞房門的屋前路過,延景明想著溫慎之所言的“男的胡兔”四字,不由又朝著那裡頭看了一眼,而這一瞥,他倒是從人群中看到了一個熟悉麵孔。

正是那日在校場遇見的左瞿。

而左瞿恰好抬眼,同延景明目光相對,片刻之後,那左瞿卻沒有“男的胡兔”,而是猛然躥起了身,急匆匆朝外走來。

他要行禮,可又怕引起更大的動靜,溫慎之也不希望引人注意,抬手止住了左瞿要行禮的動作,左瞿已壓低了聲音開口,道:“殿下,您又偷溜出宮!”

溫慎之沒有辯解。

“您偷溜出宮也就算了。”左瞿道,“您還帶太子妃來這種地方。”

延景明疑惑開口,問:“介素什嗎地方啊?”

左瞿不理會他。

溫慎之想為延景明解釋,左瞿卻又憤而打斷了溫慎之的話。

“您是太子。”左瞿氣惱非常,道,“您怎麼可以來這種地方!”

延景明更忍不住疑惑開口:“他不可以來,那泥為什麼可以來?”

左瞿:“……”

溫慎之:“……”

左瞿心中無數直言進諫的話語,儘數被延景明一句疑惑堵在了口中。

他張唇欲言,欲言又止,甚至自己也有些想不明白這件事。

朝廷命官可以來逛青樓,那太子為什麼不可以來青樓?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延景明說服了。

足過了好半晌,他才勉強開口,道:“我來此處,是為了買畫的。”

他並非如其他人一般,來此便是陷於溫柔鄉,同那些美人糾葛纏綿,他是仰慕那京城第一畫師文玄光的才華,覺得文玄光畫絕於京城,而文玄光又隻在此處賣畫,他自然也隻能來此處候著。

延景明聽他這麼說,也認真回答:“窩們是來次飯的。”

左瞿:“……”

他想了想,雖說朝中的確有傳言,說太子耽於享樂,也頗擅吃喝玩樂之道,可太子才新婚,總沒有帶著剛結婚的媳婦過來找紅顏知己的道理,而極樂樓雖是青樓,卻也兼具飲宴之用,那麼照此說來……他們該不會真是來吃飯的吧?

左瞿看著延景明誠摯的大眼睛,覺得自己好像又一次被說服了。

既然太子沒有錯,那他……他是不是該回去繼續等著買畫了?

左瞿陷入迷茫。

……

溫慎之一點也不想與左瞿爭論此事。

他知道這人說起來絕對沒完沒了,因而趁著左瞿發怔,扯著延景明便要開溜離開,可他二人還未跨出半步,忽而聽得樓下驚呼喧鬨,像是有什麼人闖了進來。

延景明好奇,便趴在長廊欄杆上往下看去,便見下麵來的均是身著官服頭戴官帽之人,著實與周遭來往人士差異極大。

此處雖也有下了值便來此的官員,可卻不會板著臉掛著一副公事公辦的神色,而左瞿聽見聲響,也走過來朝下看了看,而後便不由蹙眉,道:“是京兆府的人。”

那些人像是身有公務,來了此處後,為首之人高舉令牌,宣讀京兆府之令,溫慎之聽了幾句,說的還是方才閣樓上那人談及的緝拿妖言惑眾之人一事。

至此,溫慎之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若京兆尹如此在意,那此事便絕對不是忠孝王可以不告訴他的小事,可他卻毫不知情,此事之中必有端倪,他該去尋皇叔問清楚。

左瞿靠在欄杆另一端,也同延景明一般朝下看去,而後忍不住開口道:“他們為何來此?這是要做什麼?”

溫慎之反問他:“你不知道嗎?”

左瞿回答:“臣在翰林院供職,京兆府的事,臣當然不知道。”

可溫慎之朝他看去,便見左瞿神色不對,像是正刻意壓抑著掩飾心中緊張,這神色心情在此刻展露,難免有些微妙,溫慎之若有所思,恰下頭京兆府小卒抬首朝上看來,溫慎之不避不閃,左瞿反倒是往後一縮,避開了那人目光。

他這舉動著實奇怪,簡直像是京兆府中人追尋一事與他有些關係,因而他才擔驚受怕,刻意避閃。

待那些人離開,溫慎之下了樓,樓內有人見他便匆忙避閃,好像擔心惹上禍端,也有人將他拉到一旁,將方才京兆府之人發放的緝拿令交給他,提醒他千萬多加小心。

這東西說是緝拿令,倒不若說是此番京兆府要抓捕之人的名單,溫慎之仔細看了看,他在這名單上倒還排不得第一,第一是一位名喚蘭台先生的文人。

這名字溫慎之可熟悉得很,此人文法一絕,時評鞭辟入裡,入木三分,他的文章,溫慎之拜讀過數次,他二人雖未謀麵,可也曾以文畫相合,溫慎之對他非常佩服。

溫慎之並不清楚此人身份,可他都可以化名作文玄光,跑到這平康坊中售賣圖畫,更何況是其他人?

他想此人或許也有什麼不可對外公開身份的理由,溫慎之原不想深究,可如今再不找到此人,溫慎之擔心他會出事。

他打算回宮之後再吩咐秦衛征去查一查這件事,而當下……他覺得延景明應當已經餓壞了,他得先帶延景明去吃飯。

左瞿早已退到一旁,這突發一事令他亂了心神,他好像連文玄光的畫也不想買了,隻想尋個空子回家,溫慎之見他終於不再糾纏,方才去令人備了雅間。

延景明簡直有萬千疑惑憋在心中,等房門一關,無關之人離去,他迫不及待湊到溫慎之麵前,認真開口詢問:“腫麼辦,泥是不是有很多辣個文玄瓜的畫?”

溫慎之咳嗽一聲,終於開口道:“其實我就是……”

“窩就寄到,根本沒有什麼朋友。”延景明頓時了然,道,“泥朋友就素泥寄幾。”

溫慎之:“……”

溫慎之好像還是頭一回在他人麵前承認此事,他微微點頭,身為太子,隻覺得這著實是個難以啟齒的喜好,畢竟隻要同這等事扯上關係,那便幾乎等同與荒淫無度掛了鉤,是個人都可以冒出來罵上他幾句。

他原也不是如此,自父皇不理朝政而忠孝王攝政之後,太後便讓他多加隱忍,最好能將自己裝成窩囊廢物,一切待羽翼豐滿之後再做計較。

於是他選了個最出格的喜好,沒事便溜出宮來極樂樓逛一逛,最好還要叫朝中官員親眼見著他來此,好回去與同僚宣揚。

隻不過尋常人來極樂樓,大多是為了尋歡作樂,溫慎之對這些事並無興趣,他在極樂樓待得無聊,也有些不入,到了最後,他才終於找到個有意思又能凸顯他驕奢淫逸的事情。

畫秘戲圖。

幾年下來,文武百官大多都知道太子荒淫,一月內有大半月都要在極樂樓中瀟灑,著實離譜,而溫慎之用於畫上的名號也隨之聲名鵲起——他本來便畫技不差,而今一月內有大半月都在畫畫,畫工突飛猛進,當然也很正常。

他不介意自己的名聲再亂一些,卻擔心延景明知曉此事後討厭他,他心中忐忑,再看延景明——

延景明根本不在意這件事。

不僅如此,延景明覺得溫慎之會讀書背詩,又會畫山水又會畫小人,這樣的文化人,在西羯都不多見,而他們西羯人最喜歡文化人了!

他心中對溫慎之的敬佩之意更甚,根本不用溫慎之過多解釋,已興奮不已往下說道:“窩能學畫畫嗎?”

溫慎之明顯一怔,有些訝然,道:“你……要學這個?”

延景明用力點頭。

溫慎之:“……”

什麼?延景明竟然想跟著他學秘戲圖?

西域,果真是個民風開放的好地方。

溫慎之點了點頭,延景明開心不已,搬著凳子挪過來同他坐得更近了一些,原是想再問問他同畫相關的事情,可不想有人敲了門,將飯菜端了上來,一盤盤擺上,延景明一瞬便被桌上的美食吸引了注意。

先呈上來的是一盤糕點,做了花朵形狀,延景明拿起來一嗅,便聞得一股花香,他下意識看向溫慎之的,等著溫慎之同他解釋,溫慎之便開口,道:“這是梨花酥。”

延景明眼前一亮。

溫慎之:“你不要說了……”

延景明覺得自己的詩意終於來了!

溫慎之:“我知道你母妃教你讀過很多詩……”

延景明舉起手中的糕點。

“忽如一夜春風來!”延景明開心道,“千塊萬塊梨花酥。”

語畢,他一口將那梨花酥塞進口中,隻覺得酥脆香鬆,甜絲絲漫入口中,那邊婢女姐姐又先後端上青蝦與一盤清蒸魚,延景明毫不猶豫,口中還含著那香甜的梨花酥,已接著開口含混念道:“間關鶯語蝦底滑,幽咽河魚冰下難!”

溫慎之:“……”

溫慎之算是看出來了。

天河大妃,她是真的很思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