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點處,袁華叮囑魏光嚴:“不能急,你現在能穩住就不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魏光嚴不吭聲。
“我知道你背地裡加練,每天訓練時間都超出隊裡規定的時長。”袁華看了眼表,趁著最後的時間數落他,“為什麼有時長規定?你的身體最適宜練多久,超過多少會有勞損,到達哪個地步會永久性損傷,這些全是這麼多年教練們通過科學調查得出的結論——”
“您多慮了,我沒加練。”魏光嚴反駁。
旁邊冷不丁插進來一道聲音:“是嗎?那你每天三更半夜的才回宿舍,你是乾嘛去了?”
魏光嚴霍地抬頭,怒不可遏:“程亦川!”
“都是教練們通過科學調查得出的結論,你可千萬彆胡來。”程亦川老神在在,咧嘴一笑,“我這也是關心你,你可不要太感激。”
畢竟他是紅領巾少年。
魏光嚴咬牙切齒:“你他媽——”
啪,腦門兒上挨了袁華一巴掌。
“收心,還有一分鐘準備時間,集中精力。”
“……”
“腳太緊了,稍微彎曲一點。重心前傾,著力點向下。”
袁華看著手中的計時器,朝不遠處點頭示意。助理教練高呼一聲,手槍朝上,喊完三二一後,手中一聲槍響。
魏光嚴一身藍裝,麵容冷峻,嘴唇已然繃成一條線。乍聽槍響,用力一蹬,整個人躍上了雪道。
他的速度很快,即便到達瓶頸期已久,也仍是隊裡最快的。
山上的人俯瞰著他,山下的人仰望著他,而他全神貫注,滿心隻有一個念頭:衝破束縛已久的桎梏。
在他衝出終點的一瞬間,袁華低頭看計時器,暗暗歎了口氣。
永遠進不了一分三十八秒嗎?
他有點頭疼。
一旁卻忽然探出個頭來,程亦川也看清了計時器上顯示的數字,點評說:“他起步不好,起始速度達不到最大化。”
“是啊——”袁華歎氣,片刻後,眉毛一豎,揪住他的耳朵,“你還沒他快呢,有什麼資格在這兒點評人家?”
“暫時!”程亦川哎喲連天,還不忘強調,“是暫時沒他快。”
袁華真想一腳給他踹下去,指指山下:“那你來,讓我見識一下你的進度。”
程亦川本想說“來就來,誰怕誰”,可轉頭就看見不遠處與郝佳站在一起的宋詩意,眼神一動,側頭嬉皮笑臉:“我壓軸,我壓軸。”
“你壓什麼軸?”袁華瞪他,“趕緊的!”
可程亦川插科打諢,到底還是磨蹭到了後麵,眼看著隊友一個接一個地下去了。他走到宋詩意身邊:“師姐,上吧。”
“你怎麼還沒下去?”宋詩意看他一眼。
“這不是要監督你嗎?”程亦川理直氣壯,指指前方,“快,到你了。”
宋詩意的目光落在起點,慢慢地走了過去。
郝佳還在速降過程中,一身淡黃色滑雪服,陽光下熠熠生輝,像極了十九歲那年的她。
那一年,她初次踏入世界大賽,無人認得。
那一天,孫健平在後台衝她翻白眼:“瞎緊張個什麼勁兒啊?反正也沒人認識你,更沒人對你有期待,你滑得不好無所謂,滑得好那才叫意外之喜。”
他說是騾子是馬,練了這麼些年了,也該拉出來溜溜。
他說快去吧,你爸還在觀眾席上看著呢,他那麼大年紀了,當不了追夢人,希望可全在你身上了。
他笑著看她,說:“宋詩意,你準備好一飛衝天了嗎?”
那一年還青澀稚嫩的她,在教練這樣半是鼓勵半是打擊的話裡,惴惴不安地坐上纜車,抵達起點。
她的英語爛到家了,基本上全部還給了初中老師,而高中忙於練專項,壓根兒沒上幾節課。也因此,身邊的外國選手熱切交談,以緩解壓力和緊張感,她卻一個人老老實實站在那,仰頭是巍峨雪山,俯瞰是孤獨的賽道。
孤單感前所未有的嚴重。
她為自己打氣:爸爸在下麵看著呢,孫教也在,她滑得又不慢,哪怕掐不了尖,最差也墊不了底,怕什麼?
對,她宋詩意怕什麼?
反正一無所有,難道還怕什麼失去?沒有。她不怕。
她可是才剛進國家隊半年,就遙遙領先、毫無競爭壓力的第一名。
想到這,她笑了,昂首挺胸,自信心全都回來了。懷著那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心態,宋詩意登場,那一年的她還穿著一身紅裝,那是中國隊的顏色,是初升紅日的光芒。
雪道上是自由的味道,深吸一口氣,天地在眼前,伸手仿佛就能觸到那個即將圓滿的夢。
也在那一天,她初次參加世界級大賽,就奪得了第四名的成績。即便無緣獎牌,這也是中國女子速降項目上的一大突破,更何況完成這一突破的還是一名十九歲的年輕小將,未來不可限量。
……
往事曆曆在目,宋詩意深呼吸,將頭頂的滑雪鏡摘下戴好。
袁華提醒她:“不要急,慢慢來,注意腳下……”
……的傷。
他沒有說出口那兩個字,但宋詩意會明白的。
後麵不遠處傳來誰的聲音:“中期提速啊!”
宋詩意沒理會,俯身、用力,全身緊繃,進入了準備階段。
一聲槍響,她朝山下俯衝而去。
多少次從這半山腰往下衝了?數不清了。
十九歲前,她跟著父親練滑雪,十九歲後,在孫健平的帶領下來到亞布力。六年了,她從這裡滑下去幾千次,幾萬次,每一日,日複一日。
她知道沒有一帆風順的運動員,沒有毫無傷痛就能抵達的光芒之巔,可無論如何沒想到那一天來得這樣快。
二十一歲,世錦賽亞軍。
二十三歲,重傷退役。
二十五歲,重頭來過。
二十五歲的尾巴上,一整年即將過去,一無所獲。
“滑雪,滑雪,你的世界就隻有滑雪。搞個運動把自己搞成了半文盲,高中畢業就不讀書了,你除了得到一身傷病,還得到了什麼?學業沒了,婚姻大事耽擱了,你爸在天上看見你這副樣子,不知道有多痛心!”
“你練出什麼結果來了?除了險些斷了腿、成了殘廢,你到底得到什麼了?”
她到底得到什麼了呢?
明明戴著護目鏡,眼眶卻忽地被淚盈滿。
十年風雪,十年堅持,今日俯瞰這蒼白賽道,才驚覺歲月無情,她空有滿身傷痛,卻年華虛度。她是夢裡人,而夢外,母親活在那逼仄胡同裡,為生計奔波,被貧窮摧折。
為什麼不能加速?
如果生活是一部電影,按下加速鍵,就能跳過這看似不可逾越的悲苦等待,該有多好。
宋詩意滿麵淚光,被風吹得像是刀子在割,痛得她呼吸困難。
她猛地一咬牙,不顧一切地繃緊了腳踝,不適感在第一時間攫住了她。幾年前的十字韌帶斷裂、左腳粉碎性骨折,成了今日的一切痛苦來源。
它們阻止她登頂,阻止她追夢。
她成了隊友眼裡或可笑或可悲的存在。
宋詩意咬牙大笑,滾蛋吧,都他媽要多遠滾多遠。
下一秒,她以更加決絕的姿態彎腰俯衝,膝蓋下壓、重心下移,仿佛從未受過傷一樣,她歇斯底裡、不顧一切,把命運交給了這滿山風雪。
山下,丁俊亞心跳一滯,不可置信地握緊雙拳,滿腦子隻有三個字:她瘋了?
山上,程亦川雙目圓睜,同樣不可置信地握緊了雙拳,滿心歡喜:成了,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