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三章(1 / 2)

第83章

回程的馬車走得慢,到了綏宮,已近天明時分了。

正月十七,開朝的第二日,一應政務步上正軌,廷議上多的是要事相商,加之日前嶺南一帶有亂,昭元帝特地把早朝提前了一個時辰。

宣稚帶程昶三人入得宮內,見金鑾殿廷議已始,便道:“請三公子、衛大人、雲校尉在偏殿暫候,待早朝散了,在下再為三位通稟。”

程昶道:“歸德將軍不必麻煩,我有要事要奏請陛下,這就去金鑾殿麵聖。”

宣稚愣了愣,直覺應該攔著程昶,可是,便是不提程昶小王爺的身份,單他四品侍禦史的銜,足有資格去廷議議政了。

宣稚於是點了一下頭,看了殿外的內侍官一眼。內侍官會意,入內通稟,不一會兒出來,道:“三公子,陛下有請。”

金鑾殿上的文武官分列左右兩側,樞密使姚杭山稟完嶺南之亂,見程昶進殿,退去右首。

程昶撩袍,跪地請罪道:“臣昨晚不顧陛下禁令,擅闖了明隱寺,請陛下降罪。”

昭元帝自然知道程昶為何要闖明隱寺,倘要降罪,就要問明事由,他不願問,是以道:“無妨,你起身吧。”

程昶謝過,站起身,卻並不退去一旁,他續著方才的話頭道:“稟陛下,臣之所以闖明隱寺,乃是因為六年前塞北一役。”

“年關前後,臣整理卷宗,無意中發現六年前,塞北一役或有內情。臣起初隻是懷疑,輾轉打聽,終於在明隱寺裡找到兩名證人,證實當年忠勇侯苦戰而亡,與鄆王殿下賑災淮北有關。”

此言出,滿殿俱驚。

當年淮北大旱,災民數以萬計,救災的糧食久日不至,暴民四起,當地官府連夜上報朝廷,然而滿朝文武,誰也不敢接這燙手的山芋。

昭元帝急得幾宿睡不著覺,到末了,竟是沒甚政績的鄆王主動請纓,把這樁誰也辦不好的差事辦好了。

那時朝廷不是沒有異聲,但塞北剛死了萬餘將士,誰也不願在這個關頭去觸昭元帝黴頭。

以至於後來招遠叛變、宣威戰死、太子薨逝,軍務政務一度亂成一鍋粥,更無人有暇去理會鄆王是怎麼賑的災了。

而今鄆王妃有孕,昭元帝屬意鄆王為太子,明裡暗裡隻差一道冊封的恩旨了,琮親王府的三公子竟挑在這個當口,彈劾起未來的儲君了。

“三公子這話從何說起?”一名身著孔雀補子的大員越眾而出。

程昶定眼認了認,此人乃吏部侍郎,年前鄆王妃有孕的消息傳出後,上書請立鄆王為儲的幾位大臣裡就有他。

“當年鄆王殿下在淮北賑災,忠勇侯在塞北統兵禦敵,兩地相隔千裡,如何竟會扯上乾係?”

程昶道:“相隔千裡不假,但當時忠勇侯急用糧,鄆王殿下也急用糧,兩地都需糧草,自然就有關係了。”

“聽明嬰這話的意思,竟是在懷疑本王私下調用了本該發往塞北的屯糧?”鄆王盯著程昶,悠悠道。

他步去殿中,朝上一拱手:“父皇明鑒,當年淮北大旱,兒臣賑災所用的糧草,朝廷的載錄上記得清清楚楚,一為當地官府開倉放糧;二為淮南、淮西、江南一帶富商所捐贈;三為朝廷急征南方各地糧草,發往淮北。誠然當時運糧發糧的路線不佳,這是因為大旱導致暴民四起,為了使糧草平安送達淮北,有時不得不選擇繞道而行。

“明嬰初任侍禦史不過一月,便是儘閱當年卷宗,又能找到幾分因果緣由?本王知你蒙受父皇看重,急於為朝廷建功,但你總不能僅憑著一星半點的‘莫須有’,就給本王扣上

私調兵糧這麼大一頂帽子,把本王賑災之苦勞儘數抹殺吧?”

他一拂袖,朝昭元帝深深一揖:“父皇,兒臣當年赴淮北賑災,看災民苦狀,感同身受,幾欲愴然涕下。所募集的每一顆糧,都是兒臣日夜不寐辛苦籌得的,兒臣問心無愧!”

“你真的問心無愧嗎?”程昶道,“就像你說的,當時淮北有暴民,你運糧的時候,為了避免暴民攔路哄搶,不得不選擇繞道。可是你繞道,至多也就在附近的山裡、鄉鎮繞一繞罷了,為什麼竟然會繞到西北,甚至北境去?”

鄆王一愣:“什麼西北,北境?本王不知你在說什麼。”

程昶道:“朝廷糧食的用途各有不同,你賑災用的糧,除了富商捐的,大部分都是官糧;塞北忠勇侯打仗所用的糧,是邊境屯兵時期的屯糧。這些年西北與北境沒有戰事,邊疆將士耕耘所產的糧食,大部分都發往塞北。你說你沒有私自調糧,那麼你的運糧路線,為什麼會途經西北?”

鄆王道:“本王方才已說得很明白了,本王所調的糧食,除了當地官府捐贈的,大都來自江南、淮南與淮西,本王從未從西北與北境一帶調過糧。”

程昶道:“長途運糧,途經的驛站數以千計。你可以修改運糧的路線,但你不能修改運糧所經過的驛站數目,否則會與當地官府統計的數目不相符。也因此,你修改運糧路線時,選擇以避開暴民為借口,在同一個地方反複繞行,經過同一個驛站兩次甚至三次之多,可是上千個驛站,你總會疏漏幾個,那幾個我查了,正是在西北附近。你運糧路線不合理就不提了,話說回來,你說你運糧要繞開暴民,這我理解,但據我所知,你當時前去賑災,樞密院發了五千軍衛給你,加上當地官府還有許多官兵,合在一起,還治不住暴民?”

“你或許想說暴民也是民,不過是因為大旱才落草為寇,你不想傷他們,但當時災情緊急,數萬災民等著糧草救命,孰輕孰重,你難道分不清楚?你為避暴民繞行以至糧草延至,豈不是本末倒置?”

“其實事實恰恰相反。”程昶看著鄆王,說道,“你初到淮北,立功心切,沒有勘查好路線與當地情況就急於調糧,並且催促各方加快運糧,結果從江南、淮西運送的一大批糧在路上遭到暴民哄搶。

“好好的糧被你弄沒了,淮北等著救濟的數萬災民怎麼辦?你心知闖了禍,慌於彌補,便求助於樞密院姚大人。當時恰逢忠勇侯也要用糧,西北與北境的屯糧即將發往塞北,你二人於是合謀,推說是驛使路上耽擱,將忠勇侯求掉兵糧的急函壓下,暗改了運糧路線,私自調換了屯糧與官糧,以至忠勇侯久等不來兵糧,隻好速戰速決,追出關外。”

“陛下——”程昶言罷,姚杭山越眾一步伏地跪下,懇切道,“塞北將士戍邊辛苦,臣從來體恤他們,曆來但凡忠勇侯求糧,臣從未敢有一日耽擱,三公子此言空口無憑,純屬妄斷妄測,這樣的事,臣絕沒有做過,絕沒有做過啊!”

“我是沒有什麼切實的憑證。”程昶道。

“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從西北運糧,文書上可以作假,但糧草所經的驛站做不了假,倘若你們真的問心無愧,沿著千餘個驛站問過去,問問驛丞,問問當地官兵,六年前究竟有無大批糧草自這裡經過,發往淮北,一切自當一目了然,你

們敢嗎?”

“邊境屯糧,每年到底有多少收成,樞密院、戶部都有記錄,且其產出數目,與各地的官糧必不相同。你們魚目混珠,私自換糧,或許可以改一年的數字,但你們不可能把之前每一年的數目逐一改過,隻要從戶部調出黃冊,兩廂一做對比,算一算經年下來各方產出的平均數,其中端倪必然自現,你們敢嗎?”

“況且,”程昶一頓,“我雖沒有實證,輾轉打聽,得知當年忠勇侯犧牲後,故太子殿下懷疑其死

因,遣人赴塞北細查,得知竟是你暗中調走屯糧,盛怒之下,以至病發而亡,此事當時伺候在故太子殿下身邊的兩名侍婢均可作證。這二人昨日被我從明隱寺帶了出來,眼下就候在宮門外,我這就懇請陛下將他們傳來金鑾殿上對峙,你們敢嗎?!”

鄆王本以為程昶不學無術,便是這大半年來轉了心性,可他終究不熟悉文書,難以鑽研,便是花足一月翻閱卷宗,哪能找到什麼端倪?未料他專注又細致,非但把卷宗閱儘,還能比照著大綏地誌,把他運糧路線的不合理處一一找出,從千餘驛站裡辨出西北的那幾個。他甚至不知什麼時候學了算術,連戶部最繁雜的錢糧賬冊該怎麼算,算過後又該怎麼剖析,都了如指掌。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