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第一六五章(2 / 2)

在你眉梢點花燈 沉筱之 13514 字 4個月前

而塞北草原上,亦再也沒有了悉知大綏邊疆布防的達滿部落。

到了後來,屍身實在太多,來不及掩埋,為防瘟疫,草原上的人隻好在山月關的關坳裡放了一把火,一直未能尋到的雲舒廣的屍身,便也在這場大火裡化成灰。

山月關的大火燒了幾日,田澤與田泗便在草原上跪了幾日,兩人流著淚,哭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可是,人總不能在傷悲中沉淪,總要學著自己走出來的。

田澤憶起自己被擄去達滿部落時,薩木爾曾玩笑地與他說過一句話:“我也沒想殺你,要怪隻能怪你那個為了皇位,連通敵這種事都乾的出來的皇兄了。”

田澤想,忠勇軍沒有人做逃兵,他也不能做逃兵。

他對田泗說:“我們不躲在塞北了,侯爺是為奸人所害,我們去金陵,去為侯爺伸冤。”

於是在雲舒廣三七的那一日,田泗和田澤收拾好行囊,在草原上焚起香,對著天地風起之處叩首三拜,拜祭過雲舒廣,拜祭過三萬英魂,然後啟程往金陵而去。

其實直到那時,田澤田泗都是沒有名字的,田澤喊田泗“阿四”,田泗稱田澤“殿下”。

可當他們跪於草原上,田澤忽然問田泗:“阿四,你想過我們到了金陵後,要叫什麼名嗎?”

田泗搖搖頭:“沒、沒想過。”

田澤道:“侯爺曾和我說,他有一雙兒女,一個叫雲洛,一個叫雲浠,和我們差不多年紀。”

“雲洛雲浠,都是水字輩的。我們也起水字輩的名吧。”

“這一生,都敬侯爺為尊長,都不忘忠勇侯府的恩情。”

雲在天,田在地。

雲洛雲浠,田泗田澤。

深恩厚德,畢生不忘。

田澤原打算到了金陵後,尋到雲洛雲浠,然後查出宮中通敵的皇子,一起為忠勇侯伸冤。可惜那年從塞北到金陵的路並不平順,他們先是遇上山匪作亂,爾後撞上淮北大旱,一路行一路險。

到了淮北,他們尚未落下腳來,便聽聞了招遠叛變雲洛戰亡的消息。

兩個少年在暗夜靜無人處,撿了一段路邊枯骨做香,認真祭過雲洛。

他們不信招遠叛變是巧合,也知道雲洛戰死必然是為奸人所害,然而這一路險阻走過來,他們見識了所謂人心險惡,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害雲舒廣與雲洛的皇子權勢太大,他們絕不可貿然行事,否則說不定尚未走到金陵,他們就先一步被滅口了。

就算他們能僥幸入得綏宮,見到昭元帝,說自己就是流落在外多年的五皇子,昭元帝就能信他嗎?

就算他能在昭元帝麵前為忠勇侯陳述冤情,昭元帝就會一力處置那個通敵的皇子麼,那畢竟是他的兒子,他就不會包庇麼?

他們手上沒有證據,便什麼都做不了。

田澤田泗想明白這一點後,便開始小心籌謀起來。他們刻意接近到淮北賑災的程燁,說自己乃難民,憑借著程燁,在金陵落了戶。

田澤田泗到金陵隻是,正是雲浠從塞北為雲洛收屍回來的兩個月後,他們輾轉打聽,才因忠勇侯府因雲舒廣與雲洛身上似是而非的罪名已經敗落,雲浠為了生計,去了京兆府當捕快。

田澤田泗身份敏感,一不小心,唯恐給雲浠帶去禍事,可恩人之女孤苦伶仃,饒是力量微薄,他們也不能坐視不理。

田泗對田澤道:“殿、殿下,以後考科舉,入刑部,為侯爺——尋找證據。阿泗,便去小姐身邊,照、照顧小姐,保護,小姐。”

田澤道:“好,等有朝一日,忠勇侯府平冤昭雪,我們再一起回到塞北,守著葬在山月關的侯爺,陪在啞巴叔身邊。”

那年金陵的夏日酷暑難耐,田泗跟著雲浠當了半月衙差後,白叔與白嬸一同犯了疾症,雲浠正是焦頭爛額,忽聞府外有人叩門。

原來是田泗來找她了。

田泗身邊還有一個身著舊衣,清清落落的公子,眉眼間遠山遠水的,一看就氣度不凡。

雲浠知道,田泗有個考科舉的弟弟。

田澤朝雲浠拱手一拜:“在下姓田,名澤,字——”

他稍一頓,想起雲舒廣曾說:“太子殿下希望殿下平安,所以讓臣來尋殿下,臣便也希望殿下平安。”

“字,望安。”

……

雲浠立在平南山一眾禁衛間,怔然聽田澤說著,慢慢憶起五年前,田泗初來京兆府,執意要做衙差。

衙門裡一群武衛看他生得白膚秀口,成日欺負他,雲浠看他可憐,有一回便勸他道:“你會識字,在衙門裡做個抄書先生多好,工錢多,還不用受氣。”

田泗抬袖粘在臉上的汙漬,笑著與她道:“家中、家中有個弟弟,考科舉,當衙差,工錢更、更多,衙門管飯。”

雲浠疑惑,這樣算下來,衙差工錢真的多些麼?

算了,她又不知道彆人是怎麼過日子的,便不想了。

田泗問:“雲捕快,我、我以後能跟著你嗎?”

“我功夫不行,但我、我可以學,等學好了,以後、我都跟在你身邊,保護你。”

白叔白嬸的疾症相繼複發,侯府亂得不可開交,府門外,一個清清落落的書生來借筆墨。臨走時,見白苓捏著一張藥方愁眉不展,便道:“左右藥方子是現成的,便由在下幫忙抓藥吧。”

田澤將一整個月份的藥材交到雲浠手上時,沒有收雲浠的銀子,他道:“不必了,若非雲捕快肯收留,家兄隻怕無法在京兆府謀職,忠勇侯府待我們有恩,這些藥材便算在下答謝侯府的。”

“雲捕快不必客氣,在下沒花銀子,隻不過答應幫藥鋪掌櫃抄一月藥方子罷了。”

“阿汀你、你不必客氣,我、我——就是幫忙跑跑腿。”

“雲校尉不必多禮,左右在下已不是第一回照顧白叔,上回自少將軍房裡借來的書,在下還未歸還呢。”

“阿汀,我、我不想當衙差了,你去西山營,做、做了校尉,我、我想,跟著你。”

“左右望安在金陵溫書,沒什麼可勞家兄照顧的,科舉之試十年寒窗,中或不中,並不在這一時,反是雲將軍這回出征嶺南,想必諸多險阻,沙場危機四伏,讓家兄跟在將軍身邊,好歹多一個可信之人。”

……

雲浠這才明白,難怪當年在最艱難之時,卻得了田氏兩兄弟一路扶持。

難怪這些年田泗事事以她為先,嶺南一戰艱難,幾回遇險都得他以命相護。

難怪雲洛盜走布防圖的案子一捅到昭元帝跟前,田澤寧肯自己受罰,受下二十大板,也要為雲洛頂罪。

原來都是父親當年在塞北種下的因,最後換來的善果。

雲舒廣是受故太子之命去塞北尋田澤的,故太子最後與雲舒廣說:“侯爺,本宮與你說句實話,本宮這身子,已是不能好了。”

“老四愚蠢,老三雖聰穎,但他這些年受父皇冷落,隻怕心有怨懟,且他行事偏激,立心不穩,容易走岔了路,老六……又太小。”

“其實這個老五,本宮曾在明隱寺見過一回,那時他跟照顧他的老太監學了點皮毛醫術,正帶著身旁的小太監,給從樹上跌下的小鳥治傷,不過當時他還小,大概不記得這事了。本宮覺得他仁德,也希望他仁德,盼著他仁德,你去塞北,找到他,為這江山,尋一位真正的仁善的,包容的君王。”

後來雲舒廣到了塞北,在戰事焦灼前,便對田澤說了這麼一段話:“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守護國,守護民,卻不守護誰的權柄。但太子殿下仁德,我記在心裡,有回忠勇軍缺糧,若非他殫精竭慮籌措,隻怕草原要遭大劫。他生而仁,生而善,他看重的人,必然也是德行昭昭的,我雖不守護誰的權柄,倘若能為天下尋一名英主,也算是為我守著的國,守著的民做了一樁好事了。”

田澤述完當年事,跪在山道上,朝昭元帝再次拜下:“父皇可知陵王今日為何起兵?”

“因他知道,父皇有意傳位給兒臣,而兒臣登基後,必然會因當年塞北之恨誅殺他,所以他走投無路,不得不舉旗謀反。”

“父皇不是常問兒臣,這些年既在金陵,為何不肯回宮,不肯與父皇父子相認嗎?”

“因為兒臣知道,一旦回到皇子身份,行事反而會束手束腳,來不及找到陵王通敵的證據,可能就會因暴露身份而被他滅口。”

“因為兒臣知道,哪怕做回皇子,父皇願包庇陵王,還是會包庇,所以即便在回到宮中以後,父皇仍不給兒臣機會為當年忠勇侯之冤陳情。”

“因為兒臣,不想做太子,不想做皇帝。”

“但是現在,兒臣改主意了。”

“侯爺曾說願為天下尋一位英主,如果兒臣能夠成為這樣的英主,兒臣願以一生為之努力。”

“因兒臣的命,是侯爺與塞北三萬將士的英魂換來的。”

“父皇讓兒臣平四海,立升平。兒臣卻要問,如何平四海,如何立升平?”

他跪直身:“當年塞北一役的證人兒臣找來了,就在這裡,就是兒臣與阿泗。”

“今日平南山勤王的證人兒臣也找來了,便是這平南山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個耳清目明,心懷公道之人。”

“父皇讓兒臣做儲君,承大統。”

“然為君不仁,何以為君?”

“兒臣懇請父皇,還忠勇雲氏一門公道,將陵王之罪告昭天下,以慰將士忠魂。”

天際白雲浮沉,山間清風繚繞,黃土之下,埋葬著的是千百年來數不儘的英烈之魂。

雲在天,田在地,蒼茫的風徘徊其間。

在田澤俯下身的一刻之後,琮親王、老太君,程昶、程燁、裴闌、衛玠,以及許許多多的宗室與朝臣,那些聽明白因果,心中還有公道,亦認為公道高於天地,高於無上權尊的人通通朝昭元帝拜下:“請陛下還忠勇雲氏一門公道,將陵王之罪告昭天下,以慰將士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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