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百二十個挽郎團的且歌且舞中, 嵇侍中入土,和父親嵇康葬在自家祖墳裡。
葬禮後, 王悅精疲力竭,又悲又傷, 暈倒在地,被抬回永康裡。
半夢半醒時,王悅聽到兩個人在床邊低語, “……母親說不要擔心她,西台雖下詔廢了她的後位, 但是西台遠在長安, 河間王挾天子以令天下, 發出廢後詔書,將她關在金墉城,但鞭長莫及,動不了她,看管的人也幾乎都是自己人,我們都可以進金墉城探視母親,這次廢後,隻是走走形式而已。母親說夫人好好照顧王悅即可, 莫要牽掛她。”
這是清河的聲音, 曾經在塢堡的生死之間幻聽過無數次“我在洛陽城等你”,終於活著來見她了, 可是我沒能救出皇帝……
王悅的魂魄似乎還未回到身體, 手指都動不了, 腦子裡還在想:皇後這是第三次被廢了。
曹淑道:“等王悅身體稍好些,我就帶他去金墉城看望你母親。”
曹淑曉得羊獻容擔心王悅的身體。
清河道:“夫人的眼睛都熬紅了,先去歇一歇,我來照顧王悅。”
公主之尊,又是孤男寡女的,一般人都會拒絕,但是曹淑不會啊,她製造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還來不及呢。
曹淑放寬心去睡覺了。
清河坐在塌邊,癡癡的看著王悅,王悅似乎在做夢,眼睫毛偶有顫抖,這一趟曆經千辛萬苦,帶著嵇侍中的遺體歸來,他的身上,臉上還有多數傷,尤其是左耳,耳垂上部被削去一塊肉,結著一層黑痂,如果這道傷再靠近脖子一寸,她就永遠見不到王悅了。
眼淚無聲的滾出來,一顆顆砸在王悅的臉上,清河哭到雙目模糊。
王悅被一顆顆熱淚給砸醒了,他從床上坐起來,伸手抹去清河臉頰上的淚痕,聲音有些嘶啞的說道:“嵇侍中要我轉告你,這也是他的養父山濤對他說過的話,天地之間,春夏秋冬,四季交替,萬物皆有時,何況朝代更替呢?”
“大晉氣數已儘,無力回天,這不是皇帝的錯,也不是你的錯。公主的人生還要繼續,春夏秋冬,四季更迭,人生卻要跨過一年四季,一遍遍的看著春華秋實,聽夏蟲細語,觀冬日瑞雪。看開一些,不要傷春悲秋,不要將人生困死在裡頭,活下去,就有希望。”
清河聽了,強忍住眼淚,想讓自己看上去堅強一些,嵇侍中當年喪父亡母,魏國滅亡,那時候他才七歲,這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邁過這個坎?
清河即將十四歲,她也曉得大晉氣數已儘,但要像嵇侍中這樣接受現實,談何容易?
然而,這是嵇侍中臨時前對她的寄語和期望,她必須學會像嵇侍中小時候那樣,邁過這個坎。
清河內心掙紮,又要強憋住眼淚,情緒積聚在心頭,不得紓解,整個人都在顫抖著,就像一鍋煮沸的開水,蓋子在蒸汽的噴湧下不停的在壺口抖動,碰撞。
王悅見她要崩潰的模樣,輕輕的攬過她的肩膀,“難受了就哭,不丟人,哭完了洗把臉,生活還要繼續的。”
就像春天冰封的洛水出現了一絲裂縫,冰層下的流水以摧古拉朽之勢,將冰層分解成大大小小的冰塊,朝著下遊奔流而去。
清河撲過去,摟著他的脖子,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放聲大哭起來。
王悅隻覺得左耳都要被她的哭聲震得半聾,左邊裡衣都被她的淚水哭得濕透。
王悅被她的哭聲感染,也挺不下去了,腦子裡浮現嵇侍中渾身浴血救他的場麵,淚水無聲落下,滴在清河的脊背上。
他們擁抱,沒有一絲欲念,隻是一對互相支撐的人,一起送到他們敬愛的人,彼此安慰著,激勵著,麵對將來更嚴峻的考驗。
與此同時,西北左國城,離石縣(今山西離石)。
乘著河間王司馬顒和皇太弟司馬穎搶奪皇帝混戰時,劉曜乘機脫身,逃回自己的地盤,到了南郊,即將進城,卻見南郊獵旗震震,鼓聲大作,還有號角之聲響起,秣馬厲兵,排兵布陣,場麵很是狀況。
劉曜看到天空中飄著他從未見過的新旗幟——“漢”。
一瞬間,劉曜以為自己穿越了,因為漢朝快亡國了一百年,曹丕篡漢,建立魏國,連魏國都被司馬家建立的大晉滅了快五十年,突然飄出一個漢朝的旗幟是什麼回事?
劉曜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
沒錯,還是漢朝的旗幟。
劉曜正在懷疑人生的時候,馬蹄聲響起,一列隊伍跑過來,很是威儀,也打著漢朝的旗幟,為首那人很熟悉,正是他的義兄劉聰——義父劉淵的親生兒子。
劉曜當即下馬,讓出道路,向義兄行禮,“大哥。”
劉聰示意隊伍停下,看到道路旁邊的劉曜,很是吃驚,這小子居然活著回來了,看他這個樣子,應該不曉得最近發生的事情。
劉曜為了方便逃跑,一直走偏僻的小路,人跡罕至,孤陋寡聞,那裡曉得左國城已經變天了?
劉聰一直看不起這個父親收養的義子,覺得他隻是父親養的一條狗而已,可是父親非要他們以兄弟相稱,要他們團結互敬,劉聰不好違抗父親的命令,保持著麵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