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餅鋪子開在吳興郡本地人地界, 但是賣胡餅的夥計卻是中原那邊的口音, 摻雜本地人的一些語調, 有些四六不像, 但是又能使得南北兩邊的人都聽得懂。
阿萍聞言縮手, 目光卻一直落在脖子掛胡餅的木頭人身上。
輪到她了, 夥計問她要什麼樣的餅,分彆是最普通的胡餅, 牛奶做的乳餅以及加了牛骨髓的髓餅。
阿萍毫不猶豫的選擇了乳餅。
阿萍咬了一口乳餅, 熟悉的味道在舌尖上擴散開來, 她左手打著傘, 右手拿著胡餅, 邊走邊吃,腳下卡卡作響的木屐都變得輕盈起來似的。
乳餅比藥管用, 一個乳餅下肚,阿萍頭不疼了,心情也莫名愉悅起來,她出了城, 去了郊外陳家的瓦當作坊。
瓦當, 顧名思義,就是“擋住瓦片的東西”, 其實就是瓦擋。
房頂鋪上瓦片後, 屋簷的末端最後一個瓦片會用圓形的灰陶片擋住瓦片中間的洞——因為瓦片都是波浪形狀的, 鋪陳在屋頂上遮風攔雨, 到了屋簷末端, 波浪瓦片空中空出來洞不好看,所以用瓦片一樣材質的圓形給“擋”住,所以叫瓦當。
陳家在洛陽的時候就燒製瓦當,百年傳承,製作工藝精良,曾經給皇室燒製過珍貴的琉璃瓦當,當然,這東西是皇家用的,絕大部分都是和瓦片一樣,用灰陶製作的圓形瓦當。
形象一點說,就是大小形狀和月餅一樣的灰陶片。
阿萍是個孝順的姑娘,給父親捎帶了兩個乳餅,“街上新開的王記胡餅點,吃起來和洛陽的一模一樣,父親嘗一嘗。”
陳父立刻緊張起來,“你……你記起洛陽……胡餅的味道了?”
“吃起來好順口,應該就是這個味道。”阿萍收起油紙傘,脫下木屐,去了作坊的裡間。
跽坐在案幾後麵,她拿起刻刀,揭開了蒙在陶泥上的濕布,這塊布使得陶泥保持濕潤,這是用來給一塊塊瓦當印上花紋的模具。
瓦當上一般印的是雲紋和繩紋,複雜一點的用獸紋,但阿萍雕刻的是最罕見人麵紋。
她身後牆壁上貼著全是各種已經燒製成型的人麵瓦當,各種表情,有生氣、有笑容、有呲牙露出凶相、有溫和的笑容、有大笑等等,就是現實中人類表情在灰陶製品上的抽象寫意表達,看似粗礦,其實每個表情都耐人尋味。
這是阿萍創作出來的人麵瓦當,剛開始的時候,阿萍隻是作為養病時期的消遣,因她撞壞了腦子,忘記了父母教的調配陶泥,製模、印模、火窖的溫度等等製作瓦當之法,父母重新交給她,她對瓦當的紋飾有了興趣,就調配陶泥刻了一些人麵表情瓦當,練手而已。
誰知有客人看中了獨樹一幟的人麵瓦當,覺得有趣。
江南之地,百萬中原僑民移民到了這裡,他們都需要建房子,磚頭瓦片瓦當等建築材料成了必需品,陳家的生意一直很好。
或許是失去家園和很多家人的原因,災難過後,在他鄉重建一個新家,人們對“人”更加珍視,一個個表情各異的人麵瓦得到了僑民的喜歡,陳家的生意居然比在洛陽的時候還要好了。
這也是陳父陳母堅持要女兒招贅的原因,這個女兒憑本事繼承家業,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父母問她是怎麼想出來的,怎麼一個個表情如此豐富傳神?
阿萍說刻著刻著就刻出來了,其實她是按照經常入她夢的那個模糊的麵孔刻下來的。
因為他是個男子,阿萍總不能說爹娘啊,我經常夢到一個男人吧,所以,阿萍選擇隱瞞。
夢中的男子麵目模糊,但是她就能“看”到他的表情變化,好像刻在她心裡似的,醒來的時候,她會把一個個表情畫下來,然後刻在模子上,按在一個個月餅般的陶泥上,再放進窖裡燒製成型,成為一個個灰陶人麵瓦當。
阿萍隻要有空,身體容許,頭不疼了,就會來家裡的作坊設計新的人麵瓦當。
她今天刻的是發怒,而且是金剛怒目,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裡凸出來,昨晚夢裡,她依稀記得男子生氣了,他一邊打鐵,一邊不停地問她“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陳家瓦當的少當家陳萍啊,你是誰?為什麼一直入我的夢?
阿萍拿出牙簽大小的小刻刀,一點點的摳凸出的眼珠子,好像隻要刻得足夠仔細,刻出來的人麵瓦當表情足夠的多,她就能拚出夢中男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