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1 / 2)

他們過來時,小菱正纏著阿娘給她編個漂亮的頭繩,等新衣服做好,她的兩個小鬏鬏也要有對相配的頭花才行。

阿娘不隻會刺繡,還會打絡子,家裡金簪銀簪買不起,但弄一些顏色漂亮的粗線編成各種不同的花樣還是夠的。

眼看一對嫩黃的雛菊頭繩在阿娘的手裡輕鬆編好,抬頭就要往她的小鬏鬏上試戴,討厭的人就來了。

這兩口子推開門就撲通一聲跪下,嚎得又慘又大聲,特彆是李二鼻青臉腫的模樣很是吸睛,引得外麵的人連連朝門裡張望。

哭相淒慘的李二夫妻,加上旁邊邋裡邋遢一臉懵懂站著的男童,活像是一家逃難過來的乞丐,就陣勢來說很是引人同情。

隻有小菱捏著頭繩整張小臉繃得緊緊,這兩口子要不是故意的她名字能倒過來寫!

“這是怎麼了?”阿娘當然沒辦法坐視不管,或者說根本不知道這家人做了什麼的她見到對方的慘相還很著急,伸手就要去扶他們,“二弟妹,之前我去給你家送跌打酒時你們還說隻是小糾紛,讓三賴子打幾頓出完氣就好,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

李二夫妻這段時間經過試探早就知道這個沒心眼的大嫂根本就沒發現那晚上的貓膩,現在看她還和大哥死前一樣對他們很關懷,心裡更是放鬆,對後頭的行事越發有把握。

於是兩人一唱一和的又賣起慘來。

“大嫂,三賴子汙蔑我們坑了他的錢,不但隔三岔五來揍人還總訛詐我們,我們實在沒辦法了,大嫂,你能不能先把錢借給我們把他打發掉,我們保證一定會還的!”

他們一副被打怕之後敢怒不敢言的慫相,似乎被逼得沒有辦法隻想著花錢銷災,哭得慘戚戚的形狀又引來外頭一波同情議論。

“三賴子真不是人,就算李老二之前真得罪了他也不能這樣啊。”

“不然呢,跟混混痞子講得通道理他們也就不是混混痞子了。”

“李老二也是被逼急了。”

外麵的人對著門裡麵指指點點,唯有見識過這家人真麵目的小菱全程麵無表情,在看見阿娘也蹙眉抿唇麵露不忍,她再顧不得其他趕緊出聲。

“那小叔你應該趕緊報官呀!你總是被挨打,現在還要被搶錢,是可以向官老爺告狀的吧?”

小姑娘脆生生的童音帶著幾分奶聲奶氣,語氣雖然天真卻不得不說有道理。

也直接讓李二夫婦臉色一僵。

開玩笑,要是真能報官他們早就去了,但這件事還真不能驚動衙門,否則眼前這個還擔憂看著他們的女人以及外頭同情聲援他們的街坊鄰居可就不是現在這副臉色了。

到時候三賴子要進去,他們也落不著好,不然這一個多月來也不會硬生生忍下這麼多次毆打。

但現在,他們真的忍不下去了。

“菱丫頭你還小不知道,三賴子可不是簡單的小混混,他背後可是有好多兄弟的,在青幫那邊沾親帶故,你小叔我實在惹不起呀。”

李老二一臉苦笑,麵上看著是跟小菱說話,實際上是解釋給她娘和街坊們聽的。

門外一些隻知三賴子是個慣會作威作福的惡棍痞子的人頓時吃了一驚。小城坐落江岸邊,全城大半的男人都靠著這條大江過活,青幫的大名就是三歲小孩也是知道的。

它有一個更耳熟能詳的彆稱,漕幫。

彆看在後世的電視劇裡這個幫派總是擔綱著一些邊邊角角的小角色,似乎動不動就被主角或者其他配角大佬給壓過一頭,但放在現實裡,特彆是普通老百姓眼中,這一直都是個了不得的龐大組織。

雖說了解漕幫的人都知道裡頭都是由靠江河吃飯的民眾組成,但一般的老百姓想要加入這個幫會沒點門路或能耐還真不可能。

一時間,三賴子本就凶橫的形象在人群中變得更加無人敢惹,這也是李老二要的效果。

果然,大嫂這個沒什麼見識又心軟的女人馬上就怕了,憂愁地歎息一聲:“還欠他多少?”

阿娘彆給!

小菱差一點就尖叫出聲,她想立刻跳出來告訴阿娘這家人就是白眼狼,根本不配在他們身上花一分一角,他們被三賴子磋磨一輩子都是活該。

但她不能。

阿娘和周圍的人不會信的,甚至因為她和平時完全不同的表現懷疑她被鬼上身,那可就麻煩了。

所以她隻能咬著牙緊緊抿著嘴逼著自己繼續裝年幼無知,然後就見這個無恥的二叔搓著手貌似一臉難以啟齒。

“還差一百……八十、八十銀元!”他開口說第一個數字時被他媳婦暗戳了一下,連忙就改口。

饒是他已經把數字減了一些,外麵的眾街坊還是倒抽了一口氣。

要知道南城可不是外頭首都或租界那些大城市,去那裡做工月薪至少要十個銀元以上,在這裡,特彆是城西城北這個地界,每個月拿回家的數額不超過十個銀元的大有人在。算上日常開銷和人情往來,每家每戶一年到頭都攢不了幾十個銀元。

現在李老二一張口就是城西一戶普通人家幾年的積蓄,實在沒法不驚到他們。

“……等等,我記得李大出事以後王家商行給每戶遭難的人家都給了不少賠償金吧?”

有街坊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李大是城西這片少有的識字的人,所以收入和日子都過得比鄰居們寬裕一些,所以他出事後王家給的賠償絕對不會少,三位數肯定是有的。

這樣的話,李老二跑來向一家孤兒寡母伸手借錢倒是說得過去……個屁呀!那可是他大哥真正拿命換來的養家錢,梅娘子和菱丫頭就靠著這些度日呢。

現在李老二倒好,直接得罪了三賴子欠下一大筆債,轉頭帶著全家求寡嫂給他填窟窿,忒不像個東西了。

“但是,真不管的話可能會出人命啊……”也有人這麼小聲嘀咕。

“到底也是親兄弟,就算李大現在還活著,也不可能不管弟弟的吧?”多多少少還是要給的。

反正換成他們,有兄弟姐妹張口跟自己借八十塊大洋,會不會借或者借多少都是個問題,會不會鬨翻吵架或者打起來也是個問題。

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不會真借八十,有也不會借!

所以也有了後來李老二帶著媳婦瘋狂磕頭的一幕。

“大嫂,大嫂我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和你弟妹還有侄兒吧!再這樣下去,三賴子真的會打死我的!你忍心讓你侄兒也跟菱丫頭一樣嗎?”

小菱又想要暴怒咆哮,想要叫罵你家養的這個小畜生有什麼資格跟她相提並論,如果她是早早沒了爹娘,那這個堂哥就是標準的有娘生沒人教,當年要不是她機警,或許根本不用等到被他們賣去換彩禮的那天就被……

這一家子都惡心極了,去死去死都去死啊!

心底的惡念又被勾出來,小菱連忙轉頭背過身去,她害怕自己一開口就真的形如妖魔,害怕自己扭曲的臉被阿娘看見,所以低著頭作出像被嚇到的樣子趕緊溜回了屋裡。

再看下去,她可能真的要瘋。

小菱知道的,阿娘一直都是心善又心軟的人,丈夫的弟弟一家磕頭都磕得腦門青紫了,阿娘不可能不給的。為了防止自己會被給錢的那一幕刺激瘋魔,小菱選擇眼不見為淨。

她關上門急急往裡衝,來到榻前甩了鞋子就把自己撲進柔軟的褥子裡,小姑娘趴在那裡捏著嫩黃的小雛菊頭繩,聽著外麵阿娘果然答應借錢的說話聲,眼睛裡忽然又湧出了眼淚。

她好想快點長大,這樣就能保護阿娘了。

如果沒有城東謝王兩家和離斷親的事,今天在李家小院發生的借銀一事絕對會成為小城裡一個不小的談資,至少在城西是這樣的。

但王家千金離婚後帶著她的嫁妝隊浩浩蕩蕩從謝府一路歸家的場麵實在太轟動,以至於根本沒幾個人把小叔子磕頭逼寡嫂借錢還債這事掛在嘴邊,連帶討論李大家到底有多少撫恤金的話題都寥寥無幾。

小菱也是。

她在那天晚上其實還有想生氣,雖然她不知道這是氣的阿娘還是氣的自己,反正很生氣就是了。

氣到都已經決定晚上不吃晚飯表示心情不好,結果就聽到了那樣的消息。

“王小姐離婚了?”小菱滿臉愕然,“還能把女兒也帶走?謝家怎麼同意的?”

不隻是因為上麵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她前世的記憶裡並沒有發生過這樣一件大事。

如果說因為阿娘那晚被她提前攔住沒有失足淹死在河中,導致了小叔一家沒能接手自家的財產還惹到了三賴子被整了一個多月,算是她重生以來無意中改變的一點小問題的話。

那前世根本沒離開過謝家的王大小姐突然不肯再做謝家主母,不可能也跟她有關吧?

畢竟總不會因為沒有死去的阿娘交上了前世沒趕完的繡活,就能導致一個月後謝王兩家的斷親。

小丫頭心裡有著事,下意識的就咬起了筷子,滿臉的疑惑與糾結。

她現在已經有些混亂,忽然有點懷疑自己腦中的前世記憶是不是真實的,還是其實隻是一場夢。

但如果是夢的話,那一切也太真實了。

就在這時,一塊香噴噴的雞蛋突然夾到她麵前的碗裡。

“好好吃飯,不要咬筷子。”阿娘溫柔的訓斥聲在耳邊響起。

等等,筷子?雞蛋?碗?

小姑娘終於回過神,看見了自己碗裡已經扒拉掉一半的飯菜。

之前下定決心不吃飯表示生氣的小菱:“……”

嗯咳,浪費糧食是不對的,現在的她隻能把飯好好吃完了。

一頓好飯下肚,原本還計劃著好幾天不跟阿娘說話的小姑娘再沒繃住,最後還是跟往常一樣跟在母親屁股後麵幫忙。

她的後頭,搖著尾巴的小黃狗也是亦步亦趨,這呈梯形的隊伍形態站旁觀的角度是逗趣極了。

因為謝王斷親的事,小菱又抱著小黃狗在納涼群裡晃了一圈,聽了一肚子不知真假的相關細節後這才又回了家。

而母親這時,已經又坐在織布機前一梭一梭排起了線。

天氣逐漸轉熱,屋外牆角不知在哪的犄角旮旯蛐蛐在不停鳴叫,屋裡熏了驅蚊的艾草,一豆燈火下,母親垂頭專注織布的神情在這時格外吸引人。

至少小菱看到這樣的阿娘,忽然就什麼氣都沒有了。

她搬來旁邊的小凳子又坐在那裡仰頭看著,腿邊是盤成一團睡下的小黃狗。

小姑娘看著這樣的畫麵內心所有翻滾的情緒都被撫平了,她忽然覺得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她其實可以原諒一切。

好吧,她決定不生氣了。

小叔一家子從這邊拿錢就拿錢吧,她早晚會讓他們全吐出來的。隻要阿娘好好的,其餘的一切她也不是一點都不能忍。

小菱放平了心態,本以為會很難入眠的這一夜睡得依舊四平八穩。

以至於第二天一早,她慣常出門遛狗穿過兩條街時,就聽見那邊有人在喊。

“不好了,快找個人告訴梅娘子,他小叔一家昨天拿了錢以後就連夜坐船跑了!他帶走了他大哥的撫恤金直接跑了!”

小菱毫不猶豫衝到了這些時日一直緊盯的某戶院門前,那裡已經呈半開狀態,她借著人小一下子就鑽了進去。

入目的,是稱得上空蕩蕩的院落,不隻是院子,還有廂房也是,搬不走的大件東西都在,但鍋碗被褥之流是全都卷走了。

站在這有些淩亂的空小院裡,小菱一瞬間都有點茫然。

最惡心的仇人一家就這麼跑了,她到底是該為阿娘的生命再不受威脅高興,還是該貼合實情因為這家人卷走阿爹不少撫恤金跑了而感到憤怒。

不就是被三賴子隔三岔五的打了一個多月嘛,怎麼就能因為忍受不了騙錢跑了呢?

“啊,這個時候該回去看阿娘。快走,將軍,我們回家。”

招呼著小黃狗,小菱也邁著短腿開跑。

等她氣喘籲籲跑回家時,院子裡已經坐了好幾個過來勸人的阿姨嬸子。

“梅娘,你彆太傷心,李二那畜生早晚會遭報應的。”

“連菱丫爹的撫恤金都貪,這種老實人可太滲人了,認清以後也算是件好事吧。”

“早知李二能混賬成這樣,我昨天說什麼都要阻止你借錢給他的。”

“梅娘你氣歸氣,可彆真為此傷了身,你可是我們小城裡最好的繡娘,靠這一雙手早晚能把錢掙回來的。”

“我從家裡帶了點毛桃,剛從院裡的樹上摘的,可甜了。我家那小子還特彆舍不得,梅娘你嘗嘗。”

原本也想安慰阿娘的小菱:“……”

阿娘原來和街上的阿姨嬸娘關係這麼好了嗎?

被圍在中間的阿娘眼圈微紅,但整個人看著精神還好,甚至還朝著周圍的人感激點頭,笑了笑回道:“謝謝大家這麼關心我,其實對於錢我並不怎麼傷心,怎麼說那也是我丈夫的弟弟,昨天給出去時我連借據都沒要,就是想著他們現在這麼艱難不還也沒關係。但我真沒到,他們為了不還錢直接就……”

沒寫借據的事不少人是知道的,但也正因為親眼目睹,除了感慨梅娘這個嫂子做得足夠之餘,越發想唾棄李老二全家的自私和貪婪。

孫苗苗的娘挺著一個大肚子也坐在這群女人堆裡,等聊得差不多了又是一臉唏噓回了家,丈夫趕緊扶住妻子。

“怎麼樣?人還好吧?”

“還好,有一點傷心難過,精神還不錯。”她歎息感慨,“梅娘可真是太善良了,這時候還擔心卷錢逃跑的小叔子一家在船上過得好不好,以後又要去哪個城市落腳,換成我直想說管他們一家去死。”

“好了好了,主人都不計較了你激動個什麼勁。”孫木匠看媳婦一臉氣憤的樣子趕緊安撫。

“我就是氣不過!”苗苗娘直接呸了一聲,“這種缺德鬼就該受報應。”

苗苗娘發誓,她說受報應什麼的真的就是隨口一禿嚕,從來沒想過它真能實現。

直到三天後,從碼頭那邊傳來大江上有船翻的消息,以及卷款逃走的李二一家的死訊。

“這兩日江麵上的天氣本來就有點不好,夏季雷暴雨又多,總歸會有點意外。”有知道情況的水手向好事者們說起了這些,“李二一家圖便宜和快沒有找大船,而是找的一條也不怎麼適合搭客的小船,本來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遇到點惡劣天氣也沒事。壞就壞在,他那天問梅娘子借了八十銀元的事船主人也知道,夜裡沒忍住起了歹念,雙方在船上互相撕扯,當時又是暴雨天氣,小船經不起顛簸最後也就……唉——”小一下子就鑽了進去。

入目的,是稱得上空蕩蕩的院落,不隻是院子,還有廂房也是,搬不走的大件東西都在,但鍋碗被褥之流是全都卷走了。

站在這有些淩亂的空小院裡,小菱一瞬間都有點茫然。

最惡心的仇人一家就這麼跑了,她到底是該為阿娘的生命再不受威脅高興,還是該貼合實情因為這家人卷走阿爹不少撫恤金跑了而感到憤怒。

不就是被三賴子隔三岔五的打了一個多月嘛,怎麼就能因為忍受不了騙錢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