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母親也像她暗暗期待的那樣用同樣蒼老的手抱住她並輕撫她後腦勺的頭發，就像小時候一樣“想吃什麼，娘給你做。”
這個季節的南城是炎熱的，但也讓小院裡那棵和李菱同樣年紀的蘋果樹長得茂盛，碧綠的枝葉下一顆顆青綠皮的果子沉甸甸地掛著，每一顆都有成年男性拳頭的大小讓見到的人都不由幻想它們被秋風吹紅的甜美滋味。
此時小院裡一片熱鬨，李家的小輩們更是到處亂跑，廚房裡更是不斷傳出菜肴的香氣。
——今天是他們的奶奶七十大壽啊，老壽星發話就在老宅辦，他們當然全聚在這裡嘍。
在推翻了原本在五星酒店搞個包場，並宴請各路高層一起給親娘賀壽的原計劃後，李家的一對兒女發現在老宅辦一個隻有自家人的小壽宴似乎也不錯。
隻有孫輩的小家夥一直精神抖擻到處亂躥。
“老祖宗，你這是在打絡子嗎？”一個重孫子湊到家中最大的長輩麵前，眨著眼睛一臉好奇，“看起來好像也不是平安結。”
“是如意結。”老祖宗回了一句，手指間動作不停，“給你奶奶的。”
“哦——”小家夥拖上聲音，看著溫柔慈祥的老祖宗臉上全是羨慕，“真好，我也想我七十歲的時候我媽給我送禮物。”
他話意剛落，後方就響起奶奶的聲音“那你以後可要好好聽話，少氣你媽，這樣才能學我七十歲還有娘。”
這揶揄的語氣逗得全場就是一陣大笑，好多人順勢調侃起了自家這個小侄兒，直把小男孩羞得撲進親媽懷中一個勁地保證自己會做個聽話的小寶寶絕對不氣媽。
“所以媽媽你也要答應我，一定要在我七十歲時給我生日禮物啊。”
這話一出，現場的笑聲更大了。
男孩的親媽也是哭笑不得，偷偷看了一眼那邊的華發老人，心想如果可以誰不想跟老祖宗一樣都九十多了還這麼精神又有儀態，是個漂亮又有氣質的古典老太太。
兒子哎，媽就承你吉言了。
這一場家宴一直辦到深夜才結束，其他人按老規矩離開，隻有李菱夫妻又留在廂房。
屋外的夜風吹得蘋果樹嘩嘩作響，累了一天的丈夫早就熟睡，同樣應該也挺疲憊的李菱卻一點都不累，甚至睡不著。
她隨便披了一件單衣就下床走出房間，就發現對麵母親的房間竟還亮著燈。
“阿娘，你也睡不著嗎？”她輕輕敲了一下門，然後就推開走了進去。
“稍微整理了一下東西。”母親一身睡衣坐在桌前，正要把上麵的一個木頭箱子合上。
李菱在合上前隱約看到裡頭隱約是房本存折之類的東西，心裡本能一個咯噔不願去想，可意識深處忽然又湧出一股莫名的輕鬆釋然。
“我睡不著。”她重複之前的話，“我能和你一起睡嗎？”
想想自己一把年紀了還跟母親撒嬌，李菱先是有點窘但很快又理直氣壯，她本來就是阿娘的小寶寶，就算活一百歲也照樣能撒嬌。
阿娘當然是無奈答應了，李菱頂著母親的嫌棄是一臉帶笑的躺了上去。
“十歲以前我都是和阿娘一起躺在這張床上的。”躺在床上，熟悉的視角讓李菱很快回想起兒時的記憶，“隔了六十年可算又能一起了。”
這感覺就很好。
睡在她旁邊的母親卻是打了一個哈欠。
“阿娘，你困了嗎？”她馬上半起身，抬手按下床頭的開關，“我來關燈。”
隨著啪的一聲，整個房間陷入了黑暗，隻有淡淡的星光透過窗子照進來。
周遭變得安靜，隻有輕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你睡不著？”睜著眼的李菱聽到阿娘突然開口，語帶調侃，“是還等著我給你講個睡前故事？”
這話直接逗笑了李菱“我都一把年紀了還聽什麼睡前……”她忽然沉默，然後改口，“阿娘，我想在你懷裡睡。”
“唉呀，真該讓外麵的人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阿娘嘴裡一邊嫌棄，一邊真的側過身要將她攏在懷裡。
“我才不給他們看。”李菱配合著縮起身子把自己送進母親懷中，很快就感受到後背被人輕輕拍著。
就真的像小時候一樣，阿娘總是這麼無條件的寵著她。
“真好。”她低聲喃喃。
這一生，她看過高山見過大海，操縱過最危險的武器，也輾壓過最傲慢的敵人，並且她婚姻幸福兒孫滿堂，孩子孝順家庭美滿，到年老時更是榮譽加身的迎來退休，可以說除了幼時阿爹去世的那兩個月過得坎坷外，整個人生都是幸福順遂的。
可也在這一刻，李菱也才意識到自己心底最眷戀的還是母親的懷抱。
正因為有這份支撐在，她才能鼓起勇氣去追逐上麵的所有事物，並且幸運地全都抓在手中了。
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額抵著母親的懷抱，李菱閉著眼彎著嘴角，在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打中徹底沉淪了意識。
晨光漫漫，蘋果樹上鳥雀的鳴叫提示著人們已經進入第二日。
李家的小輩們擔心住在老宅的那三個長輩，一大早就帶著剛買來的早點進了小院，卻發現小院裡反常的靜悄悄。
不對勁，這個時間點一向覺少的老人家們早就起來了。
感到了異樣的他們趕緊衝進了堂屋，先看了一眼爺奶的屋子發現裡頭沒人，又連忙衝向老祖宗的房間。
他們的爺爺這會兒正直直站在屋中，離他兩步外的床鋪上，老祖宗和奶奶在靜靜安睡。
奶奶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老祖宗的懷裡，而老祖宗的手則半搭在她的背上，像極了小時候媽媽哄他們睡覺的樣子。
但也隻是像而已，因為床邊雕塑一樣站著的爺爺眼眶泛著紅，隻一眨不眨地看著床上的兩人，聲音哽咽。
“我就知道你總是和彆人不一樣的……到頭來在你心裡最重要、也到死都不肯放下的，還是你娘……”
這一對母女，在同個夜晚悄無聲息的一同離去，無病無痛壽終正寢。
小菱發現自己漫步在一條漆黑的長廊裡，不隻如此，身體還變回了五歲時的模樣。
正驚奇摸著自己頭頂的小發鬏時，漆黑長廊的不遠處亮起一道極淡的柔光，是變回年輕模樣的阿娘站在那裡。
阿娘穿著她被關在小叔家那一天的衣服，頭上也還是那根木簪，但望過來的眼神是小菱熟悉入骨的溫柔慈愛。
“阿娘！”她邁著小短腿牛犢一樣衝過去，一頭紮進母親的懷中。
“阿菱，好孩子。”阿娘穩穩地接住她，撫著女兒的腦袋滿臉讚許，“菩薩保佑，娘真為你驕傲。”
一瞬間，小姑娘的眼睛迸發出無限的神采，一張小臉都紅撲撲的，嘴巴咧得老大。
“走吧。”阿娘牽著她繼續往前方走，“去我們該去的地方。”
“嗯！”小菱用力點頭。
伴隨著小女孩清脆的歡笑聲，母女倆那一大一小的透明身影逐漸消失在空間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