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娃子你回來了!”
“你媽天天都在念叨你呢!”
“…”
宋衛軍拖著一串小蘿卜頭回到生產隊時, 已經是下午一點左右了。這個點, 加上今個兒天氣真不錯, 沒雪還出了太陽, 隊上倒是有不少人出來晃悠, 或是去井邊挑個水, 或是去山上再拾點柴禾, 還有人跑去豬場瞅,既盼著早點兒分豬肉,又希望多養幾天, 好更肥碩一些。
對於宋衛軍的回歸,隊上的人已經從趙建設口中知道了,倒也不算特彆驚訝, 隻是忙著同他打招呼, 順便給家裡的孩子介紹他的情況。
上一輩以及同輩的,那都是認識宋衛軍的, 像喜寶那一輩的就不同了, 多半在當時還沒出生呢, 即便已經出生的, 強子和大偉不也一樣不記得小時候的事兒了嗎?再看到宋衛軍一身筆挺的軍裝, 小輩兒們都好奇不已,頭一次覺得老人們講古也挺有意思的。
倒是宋衛軍, 笑著同大家夥兒打了招呼後,狐疑的嘟囔了一聲:“咋隊上多出了那麼多生麵孔?”
喜寶立刻回答:“爸, 那些是知青。建設叔說, 他們都是從大城市來的。”
“對,知青下鄉,我倒是把這事兒給忘了。”宋衛軍笑著輕拍了拍喜寶的腦袋,“那你們的老師也都是知青?”
“曾校長就是知青,還有建躍叔的媳婦兒也是知青。”喜寶挑自己知道的說了出來,眼角瞥到毛頭一臉的躍躍欲試,忙指路毛頭,“哥哥認識咱們隊上所有的知青,叫他說。”
叫他…就不是說了,而是演了。
宋衛軍才剛回來,當然不知道毛頭的內在有多恐怖,隻覺得這小炭人還是挺機靈的。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
回家的路上,毛頭隻是連比帶畫的將知青的情況說了個大概,他現在對演繹知青已經不感興趣了,畢竟熱乎勁兒都過去了,而且最近這兩年裡,知青們無論新老,都有種認命的感覺。想想也是,先前琢磨著下鄉個兩三年就能回去了,可現在仔細算算,最久的已經在第七生產隊待了七八年了,誰知道還能不能回城,又或者要多久才能回城。
知青們老實了,毛頭就對他們沒了興趣。他覺得,國營飯店那個梳了兩個麻花辮的女服務員,比知青們有意思多了。
等一到家裡,毛頭二話不說,直接做了個開場的起手式:“呔!!”
喜寶第一時間鬆開宋衛軍的手,蹬蹬蹬的跑去搬了小板凳,還不忘給她爸搬了一條,招手叫她爸坐下,然後托著腮幫子目光炯炯的望著毛頭。
其他幾個孩子也早有準備,拿板凳的,拿條凳的,或者乾脆找了個適合看戲的好位置蹲下,就連一直跟在張秀禾身後的臭蛋,也忍不住把腦袋探出灶間,一副既舍不得媽,又想看毛頭哥哥唱大戲的兩難模樣。
宋衛軍還在愣神之中,毛頭就已經演起來了。
他仍是一人分飾數角外加旁白,主角並不是他,而是國營飯店女服務員,配角就是他本人,再有就是宋衛軍這些龍套以及旁白部分。
龍套就不用多說了,單說主角,毛頭把國營飯店女服務員表演的活靈活現,最初的驕傲,看到宋衛軍時的諂媚,後來的憤怒、憋屈,以及最後被他懟了一臉後,那種有氣無處發,不得不捏著鼻子收錢收糧票走人時的生無可戀…
家裡人早已習慣毛頭時不時的來這麼一出,不過礙於他之前很是老實了一段時間,對於他又犯病一事,多少還是有點兒驚訝的。不過,驚訝過後也就那麼回事兒,該乾啥就乾啥去了,倒是孩子們纏著毛頭再來一遍,他們想多回味回味。
於是,毛頭又開演了,這回卻不是國營飯店的事兒,而是糧站買糧…
宋衛軍真的是大開眼界,等又一出戲落幕時,他忍不住說:“毛頭可以啊,培養培養送去文工團還挺合適的,來,唱兩句,開開嗓。”
喜寶不明所以的看著他:“啥是開開嗓?”
“唱歌,喜寶會不?”見閨女搖了搖頭,宋衛軍才恍然大悟,“對哦,學校沒有音樂課。不要緊,我教你們。”
這年頭不要隨便開嗓唱歌,要唱也得唱紅色歌曲。他們這鄉下地頭的,壓根就沒人會這些。知青們倒是會,可就算是學校的老師,無緣無故的也不會教這些。
可宋衛軍會啊!
“我先給你們示範一下…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打敗了日.本狗強盜,消滅了蔣匪軍。”
“來,一句句學。先從第一句開始,我是一個兵!…”
“記住,唱這首歌要特彆自豪,要有氣勢,要唱出榮譽感!不要怕跑調,關鍵是自信!”
喜寶和毛頭一臉崇拜的看著宋衛軍,其他孩子則麵麵相覷,一副想信又有點兒不敢置信的模樣。不過,他們到底沒聽過其他人唱歌,既然四叔讓學,那就學啊!
一說到學習,哪怕僅僅是學唱軍歌,學得最快的人也仍是毛頭,同時他也是學得最好的人。
關鍵就是那一股子勇往直前自信滿滿的氣勢,一般人還沒有,尤其是喜寶幾個小姑娘,唱得又軟又輕,聽著倒是挺好聽的,可…
要自豪!
要氣勢!
要榮譽感!
千萬不能怕跑調!
喜寶幾個最終還是放棄了,唯獨毛頭學得最認真最刻苦,還不斷的追問一些關於文工團的事兒。
宋衛軍對於文工團真不大熟悉,他一開始是在普通部隊裡訓練的,那時候倒還能偶爾接觸文工團那幫人。後來,他因為特彆出色的緣故,被調到了特殊作戰部隊,從那以後,他除了戰友外,最熟悉的怕就是醫護室的人了。
眼見小侄兒一再追問,宋衛軍本來想糊弄過去的,喜寶也跟著歪纏:“爸,跟咱們說說吧,你就多說一些唄。”
瞬間,宋衛軍改變了主意。
“那文工團啊,其實也不輕鬆,彆看他們訓練強度是比咱們小一些,可也都是要早起的。咱們作戰部隊,每天五點在操場集合,先繞著操場跑上個十圈,活動活動筋骨,他們倒不用來操場,隨便尋個空地,就開始吊嗓子。”
搜刮肚腸回憶出了一些關於文工團的事兒,宋衛軍還後悔呢,早知道小閨女這麼感興趣,想當年他就應該稍微緩緩,彆那麼快就把人家女兵給氣走,現在好了吧,想說都隻有翻來覆去這幾句。
喜寶又問:“啥是吊嗓子啊?嗓子要咋吊呢?”
毛頭更是一臉認真的望著宋衛軍,他的誌向仍未改變,可惜進步卻不大,好不
容易逮著個機會,當然要努力記住一切有用的知識。
宋衛軍覺得這事兒很難形容,乾脆就給模仿了一下:“…大概就是這樣的,記住不能光扯著嗓子喊,那樣會毀了嗓子的,要用氣勢,就跟唱軍歌一樣,不是叫你大聲,而是要自信,就好像前方就是敵人,你要有殺氣。”
“嗯,殺氣!”毛頭重重的點頭。
等毛頭終於能唱出這首歌的精髓時,晚飯也已經好了,雖然中午吃了個夠,可一幫小孩崽子還是飛快的衝進了堂屋裡。
也是這個時候,宋衛軍突然想起一個事兒,伸手從內兜裡掏出證明文件,遞給宋衛國:“大哥,我也不懂遷戶口啥的,你幫我瞅瞅,這幾份東西夠了嗎?”
宋衛國接過來拿眼一瞥,差點兒沒把自己給嗆死。
喜寶的戶口證明是打出來了,可臭蛋為啥也改戶口了?還記到了他的名下?
一問,宋衛軍就將早上發生的事兒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當然也沒忘提罪魁禍首強子。可強子才不在乎,他們家就沒有打孩子的慣例,罵幾句怕什麼?誰還不是被罵大的。關鍵是臭蛋終於成了他弟弟了,他最喜歡弟弟。
看到事情變成了這樣,就連趙紅英都有點兒懵,叫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先前始終沒有開口的袁弟來,突然說:“這大概就是命了,我看挺好的,臭蛋就跟著大哥大嫂好了。”
這話太出人意料了,不過既然連親媽都同意了,老宋家其他人當然不會開口討
嫌。唯一一個想開口質疑的宋衛民,在看了他媳婦兒一眼後,最終也隻是張了張嘴,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晚間回屋後,宋衛民倒是問出了心頭的疑惑,袁弟來沉著臉一副極不高興的樣子,開口就是抱怨:“衛民你還說我,你自個兒想想,你昨個兒乾了什麼。”
“昨個兒不就是衛軍回家了嗎?”
“他回家了,媽說要給他過繼個孩子,你為啥要說扁頭?喜寶是個丫頭片子,早晚都是人家的,臭蛋又傻了,我現在就扁頭一個了。”說起這事兒,袁弟來心裡就難受得很,眼淚在眼眶裡直打轉,“要過繼喜寶臭蛋都隨你,扁頭是我的命根子,沒他我也不活了。”
“那你今天乾嘛要同意過繼臭蛋?”
“臭蛋過繼了才好,大嫂不是稀罕嗎?讓她稀罕去!咱們倆口子現在就隻剩下扁頭了,媽就算再偏心,還能為了衛軍叫咱倆連個養老送終的人都沒有?”
宋衛民心裡打了個突,這麼說其實也有道理,雖然他倆年歲不大,可誰能保證以後一定還能再生?就算生了,也未必是兒子。過繼本來就是怕孤獨終老,沒的為了其中一個兒子,害得另一個兒子絕了嗣的。
可仔細想想,好像又有哪裡不對勁兒…
“反正扁頭要是給過繼了,我就一頭撞死,不活了!”袁弟來摟著扁頭就躺下了,背過身子不去看宋衛民。
想著已經是既成事實了,宋衛民最終也沒說啥,沉沉的睡去了。
…
第二天一早。
喜寶跟往常一樣,睡在爺奶那屋隔出來的小間裡。她自打上學後,就睡這鋪了,一開始奶還陪著她睡,見她確實不害怕,就由著她一個人睡著,反正就在一屋裡。
正美滋滋的睡著呢,喜寶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一聲淒厲而又高昂的慘叫聲,嚇得她一個鯉魚打挺,直接從床鋪上坐了起來,本能的喊:“奶!”
“喜寶彆怕,奶在呢。”趙紅英也被嚇醒了,剛要開口罵娘,就聽到喜寶那聲音,趕緊跳下床連鞋都沒穿,蹭蹭的就跑到喜寶跟前了。
“這是咋了?”喜寶緩了緩,倒不是那麼害怕了,不過還是依然無比震驚,回頭看她奶隻穿了襪子站在地上,趕緊叫她奶上床,“奶,你上來,地上涼…我怕。”
趙紅英本來想拒絕的,一聽說喜寶還在害怕,趕緊二話不說跳上床,又高聲喚老宋頭:“老頭子你倒是去外頭瞅一眼,這咋回事兒啊?咱們家的雞被黃鼠狼叼走了嗎?”
老宋頭慢騰騰的起身,披上外頭的大棉襖,渡步走過來:“雞是那聲兒?狗都叫不出這種聲音來。”又側耳聽了聽,外頭的慘叫聲依然沒有停止,而且很有一種
越來越高昂嘹亮的感覺,甚至還有一絲絲熟悉感。
就在這時,張秀禾的聲音從外頭傳了進來。
“瘌毛頭你個小兔崽子!這大半夜的,你不睡覺你嚎啥嚎?還站在院子裡,你不知道自個兒長得黑啊?老娘每天起早做早飯,你想嚇死誰啊,你說!!”
與此同時,慘叫聲戛然而止。
“我在吊嗓子!”這是毛頭滿是不服氣的聲音。
“你就算要上吊也給我聲兒小點兒!…啥叫吊嗓子?你這是被人掐了脖子呢!”
“吊嗓子,四叔說,部隊裡文工團的人每天五點就要起床吊嗓子,我將來是要唱戲的人,要打小練起來。”
母子倆,你吼一聲我吼一聲,沒等分出個勝負來,全家都已經不用睡覺了。大人們倒是還好,穿好衣裳出來勸架;小孩子們捂著耳朵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就是睡不著;最慘的還是扁頭,他還太小了,冷不丁的被嚇了一大跳,嚇得哇哇大哭…
還有聽到前院動靜被驚醒的狗子小黃和幾隻老母雞,也跟著瞎叫喚起來,更有一牆之隔的趙紅霞家養的那隻大公雞,伸長脖子打了鳴。
緊接著,公雞打鳴聲由近及遠,一聲聲響起,伴隨著的還有各家的犬吠聲。
喜寶木然的看著她奶,懵了半晌才建議道:“奶,咱們還是起床吧。”
趙紅英氣啊,這莊稼把式一年忙到頭,也就過年這幾天能好好休息一陣子。尤
其今年,因為蝗災的緣故,隊上的人都累得不輕,當然她也不例外。結果,她還沒休息兩天呢,毛頭這個小兔崽子就又給她搞事了。
“起!”趙紅英恨得牙根癢癢,匆匆穿戴好後,頭一次沒顧得上喜寶,就這麼殺出了門去。
喜寶趕緊跟上,生怕她奶一怒之下把毛頭給乾掉了。
院子裡,宋衛國以及宋衛黨、王萍,都打著哈欠忙著勸架呢。也不是很誠心的勸架,反正全家人都知道張秀禾那脾氣,氣狠了肯定要破口大罵,可從沒見過她伸手打孩子,所以其實也沒啥好勸的。
等真正的煞神趙紅英出來時,很湊巧的,宋衛軍也回來了。
他是從外頭進來的,一進門就看到家裡人基本上都起了,還挺稀罕的:“這是咋了?地裡的活兒不都已經乾完了嗎?起那麼早乾啥?”
看到四兒子,趙紅英的氣稍稍熄了點兒,可沒等她開口,毛頭反而一蹦三尺高。
“四叔你給評評理,我不就是在院子裡吊嗓子嗎?我媽她罵我!沒道理啊!”
宋衛軍斜眼瞅了瞅他:“罵你咋了?她是你媽,打你也是該的,還要找啥道理?”
毛頭驚呆了。
那頭宋衛軍直奔灶間,不多會兒就拿了扁擔和水桶出來,跟家裡人打了個招呼
:“我去打水,時間還早著呢,你們先去睡個回籠覺,等我燒好早飯再叫你們。”
說完這話,他就快步走出了院子。
宋衛軍在部隊多年,早已養成了早起的習慣。無論春夏秋冬,他都固定四點四十五分起床,然後快速收拾好自己,出去晨練。如果是在部隊裡,一般是繞著操場跑上十圈,現在是在生產隊上,他乾脆就著生產隊跑,估摸著大概距離,覺得差不多了再回家。
晨跑結束後,他打算去打水,把水缸灌滿。在他看來,這不單是幫家裡乾活,也是一種變相的鍛煉方式。再然後,他會幫著生火做飯,橫豎早飯簡單極了,無非就是熬一鍋稀飯,再撈點兒鹹菜疙瘩切塊或者切絲下飯吃。
可他忽略了毛頭這個大殺器。
頭一天起得那麼早,而且還是隆冬時節,說真的,毛頭覺得痛苦異常。可他給自己定了個目標,他是要登台唱戲的人,要是連這點兒苦頭都吃不消,往後咋辦?好不容易得了個好方法,他當然要學,還要堅持苦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