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開放的狂潮就此來襲。
即便他們這兒僅僅是一個小縣城, 在這種巨大的曆史變革麵前, 也毫無招架之力。當然, 多半人還僅僅是處於迷霧之中, 頂多暗自竊喜, 好多東西都不需要票證就能買到手了, 就算稍稍貴了點兒, 也不能掩蓋住方便的本質。
僅有那麼一小部分人,感受到了改革開放帶來的機遇。
宋菊花既不屬於頭腦靈活的聰明人,也不屬於迷霧中的遲鈍人, 她感覺到了一絲迷茫無措,想改變又無從下手,或者乾脆就是沒這個魄力。說白了, 她倒不是在意麵子, 而是生怕丟了現在手上這份工作。甭管怎麼說,她每個月都能到手二十來塊錢, 真要是去當了小商小販, 萬一血本無歸還丟了鐵飯碗…
猶豫不決之下, 她習慣性的找親媽尋求對策。
趙紅英想也不想, 就乾脆利索的答道:“想做就去做, 橫豎你家勝利有能耐賺錢養家,怕啥?”
隻這句話, 宋菊花就打算試試看,正好她打小就對做衣服感興趣, 除了賣衣服和布外, 她還可以支個攤子幫人家縫補衣裳。
做出改變的顯然不止宋菊花一個人,或者說,不是一個縣、一個省的事兒。
這日之後沒多久,縣裡就來了施工隊,先是給全縣各處鋪設電線杆子,勢必要讓縣城裡每個角落,在入夜後都能有電。兩個月後,整個縣城都通了電,而不是僅限於先前的機關政府。學校工廠。
而繼縣城全部通電之後,鄉下村裡也迎來了施工隊。
現在,人民公社倒還是存在,可底下的生產大隊卻已經改名為村民委員會了,底下又設立了好幾個村民小組,不過大領導還是趙建設,宋衛國也在他的推薦下,成為了其中一個村民小組的組長。
村裡施工比縣裡更麻煩,主要是村民住得比較分散,不像縣城裡,都是紮堆住的,有時候一個小院子裡就能塞進去好幾戶人家。
不過,即便施工再怎麼慢,因為村子不大,一個月後還是全部完工了。而宋衛黨,也借著這個機會,跟施工隊搭上了頭,一開始他隻是作為宋衛國的副手,幫著一起招待施工隊的,畢竟人家要在村裡待上好些日子,吃住什麼的,都要村裡解決。可到了後來,宋衛黨這個副手幾乎就成了施工隊的一員,他不要工錢,就上躥下跳的幫著乾活,很快就從搭把手,變成了主力。等他們村的活兒乾完後,宋衛黨已經從一個半吊子的泥瓦匠木匠,變成了完全能派上用處的電工。
他們村作為遠近聞名的富裕村,連拉電都是第一批,而其他的地方尚未完工,宋衛黨索性跟著施工隊跑了。不過這以後,卻不是免費乾白工,而是能拿工錢了。
工錢肯定不多,不過因為施工隊到哪裡都是對方村子包吃包住的,等於到手的
就是淨收入了。等他跟著人家跑遍了整個縣附近的村子後,把工錢結算了拿回家一數,居然也有近百塊收入。
更幸運的是,因為電工太少了,等宋衛黨剛可惜沒活兒乾的時候,趙建設來找了他,正式讓他成為村裡的電工,每個月的收入恰好比宋衛國高了那麼一丁點兒。
宋衛國已經無話可說了,他認了,反正家裡人不是比他出息,就是將來一定會比他出息的。
隻是回頭,他就去噴了宋衛民,都是親兄弟,他就不明白了,他這個三弟咋就眼裡沒活兒呢?宋衛黨也不是什麼聰明的,就是肯賣力氣,這不就找到賺錢的法子了?可惜,噴了也白噴,宋衛民依舊隻會在地裡埋頭苦乾,倒是把他們家的莊稼伺候得水靈靈的。
等一段時間後,喜寶和毛頭放了寒假回家時,愕然發現,村裡已經有了電燈、電喇叭,以及電話。
電話是個稀罕物件,周遭十好幾個村民委員會,隻有他們這兒有。電話號碼在開大會的時候,抄給了所有村民,如果有人打電話過來,電喇叭就會嗷嗷叫著喚人過去聽電話。不過,自打電話裝好以後,這樣的事情還從未發生過,倒是叫村裡人止不住的可惜,恨不得哪天大喇叭裡能傳出自個兒的名字。
頭一次,大家夥兒的年夜飯是在明亮的電燈下吃的。
擱在以前,因為冬日裡天黑得早,年夜飯要麼早早的吃完,要麼就點著油燈吃
。可油燈都是昏暗暗的,再說它吃油啊,哪怕老宋家不差這幾個油錢,也不帶這麼禍霍的。通常情況下,也就夏天睡晚點兒,冬天基本上天一黑就早早的鑽到被窩裡睡覺去了。
可如今有了電燈,又是難得的大年夜,趙紅英特許點晚一些,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說說笑笑,吃喝玩鬨。唯一的遺憾就是,缺了不少人。
這一年,宋衛軍還是沒有回家,倒是寄了信回來,說自個兒明年最遲後年,會被調到京市軍區裡,而今年是個關鍵,所以隻好再一次對不住爹媽小閨女了。
春麗也沒回家,同樣選擇了寫信寄包裹,她告訴家裡人,已經依著奶的吩咐去瞧過臭蛋了,臭蛋一切都好,長大了抽條了,看著比以前俊多了,唯一叫她不爽的是,臭蛋已經把她這個大姐徹徹底底的從腦海裡清除了。不過,臭蛋倒是知道自己記性不好,在再一次自我介紹後,他很快就接受了這個陌生的大姐,並相當真誠的問候了媽和奶,以及喜寶和毛頭。
再有就是強子和大偉這倆混蛋了。
橫豎閒著也是閒著,趙紅英一聲令下,毛頭再度承擔起了讀信的重任。要說宋衛軍的信是無比真誠的,帶著抱歉和愧疚的,那麼春麗就是完完全全的吐槽體了。
尤其在信的末尾,春麗告訴家裡人,她跟臭蛋一起在體育中心吃了一頓非常豐盛的飯菜,全免費的,有魚有肉有水果,味道特彆好。然而,就在結束了聚餐麵臨離彆時,臭蛋問她:“對了,你剛才說你是誰呀?”
憑良心說,春麗寫信的時候已經壓製住了自己那顆狂暴的心,可被毛頭這麼一念,春麗那憋屈又想原地爆炸的心情,仿佛一下子展現在了眾人眼前。
老宋家上下齊刷刷的爆發出一陣哄笑聲,張秀禾甚至都把眼淚給笑出來了:“臭蛋這孩子、這孩子喲…起碼他還記得他奶和你們倆小的。”
喜寶和毛頭已經從當年的倆小隻,變成了完完全全的青春少女和少年郎。然而,在張秀禾眼裡,這倆仍然是小孩子,一如當年蹣跚學步時。
當然,臭蛋在她心目中就更小了,還是那種永遠也不會長大的小小孩。
“臭蛋真能記得我?”喜寶有點兒懷疑,她覺得,就臭蛋那個破記性,就算記得自個兒有哥哥姐姐,隻怕也記不清楚樣貌了。再一個,臭蛋離家時,她和毛頭小學還沒畢業,現在卻已經是即將麵臨高考的高三學生了。
這話一出,全家都沉默了。
算起來,這都五六年了,當年小學還未畢業的喜寶,還是個小肉團子,白白胖胖的,活像個小福娃。可時至今日,當年的嬰兒肥早已褪去,現在的喜寶,個頭抽高了不少,昔日的圓潤早就不見了蹤影,除了白皙依舊外,也就是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睛依稀能看出小時候的模樣來,其他的…
還是趙紅英開口安慰道:“你倆小時候長得多像呢,指不定現在長大了還是像。”
“那完蛋了,臭蛋長成了一個小姑娘。”毛頭放下春麗寫的家信,涼涼的說道
,“再說你們又不是沒見到臭蛋的照片,哪裡像了?”
其實相似之處還是有的,兩人的膚色幾乎沒變過,跟小時候一般無二,五官仔細看去,也有不少相像的地方。不過,興許是因為長大了的緣故,兩人給人的感覺是完全不同的,不存在混淆的可能性。
毛頭說的事實,可惜說大實話往往逃不了挨揍的命運,趙紅英一個不耐煩,就一巴掌糊向他的後腦勺:“念啊,繼續念啊!麗麗的信念完了,不是還有強子和大偉嗎?”
“不想念,看他倆寫的信,傷眼睛。”毛頭斷然拒絕,並把信交給了他親爹。
宋衛國深呼吸一口氣,他還是記得大過年不能打孩子的,可最終卻沒忍住,學著他媽的樣兒,往毛頭腦袋上拍了一記:“讓你念你就念,唧唧歪歪的想乾啥?”
被逼無奈,毛頭捏著鼻子抽出信紙繼續讀信。
撇開那一筆無法形容的爛字外,強子和大偉的信也確實沒啥可讀性。幾乎每一回都是相差無幾的內容,先挨個兒問候全家人,再說他倆一切安好,然後就開始吹噓,各種吹噓,變著花樣吹噓。最初還是吹南方有多好,後來變成吹自個兒英明神武有遠見,再往後就是誇自個兒多聰明多能耐多有魄力,最後…
“不想念了,你們要打就打吧。”
毛頭念完了開頭後,直接頹廢的放棄了。愛咋咋地,反正他不想從自個兒嘴裡聽到那些誇張到極致的吹噓之詞。
“哥,我來吧。”喜寶順手接過了信紙,費了點勁兒尋到了毛頭剛才念的地方,聲音清脆的念了下去。
…
儘管有了電燈,可大年夜的娛樂活動還是太少太少了,光念一個念信持續不了太長時間。哪怕再加上慢悠悠的發壓歲錢,可家裡能拿壓歲錢的統共也隻有仨小屁孩兒,轉瞬就沒事兒乾了。
又在燈光下坐了會兒,不到八點,趙紅英就把人轟出去了,趕緊洗洗睡吧,明個兒還要早起拜年。
電是改變了人們的生活,可到這會兒變化仍然不算大。倒是因為村民們這一年來,多多少少都賺了些錢,不少人都買了鞭炮爆竹,瞅著天黑了,就立馬出去放炮,倒是給原本平靜的小村莊帶來了不少歡騰勁兒。
然而,喜寶和毛頭卻沒能享受完整個寒假,因為大年初四,他們就返校了。
今年是高考恢複以後的第五屆高考,比起前頭兩屆考生人數驚人的高考,他們這一屆的壓力相對而言就小了很多。畢竟,原本的老三屆、有能耐考上的普通工人農民、上山下鄉的知青們,該考上的,早在前頭幾屆都已經考上了,而屢屢落榜的,基本上也沒啥希望了。
所以,他們隻需要跟應屆畢業生競爭,比起前頭的考生,算是幸運的太多太多了。
有時候,喜寶也覺得,如果春麗是現在參加高考的話,興許就能順利考上大學了。當然,這也未必,畢竟當年春麗是以低空飛過的成績,堪堪考上縣一中高中的,考不上大學實屬尋常,況且毛頭的那套複習資料也沒白費,起碼讓春麗她男人考上了大學。
到了如今,喜寶的大姐夫早已順利讀完了全部科目,並以優異的成績繼續在大學裡深造。春麗也已經順利落戶京市,成為了京市紡織廠裡的中層領導,前程敞亮。
春麗倆口子算是在京市紮根了;臭蛋這情況估計到他退役之前,都不會離開京市了;再加上宋衛軍在信裡說,他也即將調去京市軍區…
喜寶懷揣著滿腔的雄心壯誌,開始了最後的高考衝刺複習,她一定會考上京市大學的!
從正月初四開始,高三四個班級全部進入了備戰狀態,隻是讓人沒想到的是,到了這個時候,還有插班生進來。不過,這也不算太稀奇,作為全縣唯一一個高中,哪怕教育局那邊已經著手準備再造一個全新的高中,縣一中仍然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學習聖地,尤其是這幾年以來,每年都有不少於三十人如願考上大學。
以喜寶和毛頭的成績,穩穩的占據了全年級頭兩名。不同於以往的是,毛頭終於認真了起來,不再在那些不起眼的小角落出錯扣分了,所以喜寶就這樣成了第二名。
緊隨其後的,則是毛頭的好哥們大兄弟徐向東。
全年級段前三名是固定的,從他們進入高三後,就穩穩的定了下來。若是以前幾年的情況來看,他們仨保準能考上大學。可若是將目標定位京市大學,那就不一定了。
學習再學習,複習再複習。
對於喜寶和毛頭來說,最大的優勢不是在於他們有多聰明或者有多用功,而是源源不斷的學習資料。
當年,毛頭的一套數理化叢書,間接的幫助了他的大姐夫。雖說即便沒有這套資料,大姐夫也許也能考上大學,卻不會有那麼高的分數。而現在,為了報答毛頭當年的恩情,大姐夫利用他在高校裡的人脈,大量的往回寄各種學習資料。
嘭——
又一次將包裹砸在課桌上,毛頭黑著臉對喜寶說:“為啥我覺得大姐夫這是在報複我呢?上回寄來的我還沒寫完呢,他咋又弄來一份?他是不是故意的?”
“就算他是故意的,你能咋樣?”喜寶頭也不抬的繼續寫著卷子,跟小學初中那時候的遊刃有餘不同,自打上了高中後,她第一次感覺到了吃力。當然,應付學校的功課很簡單,真正叫她感到吃力的,是大姐夫從京市千裡迢迢寄來的學習資料。
“我總覺得,他是把研究生資料一塊兒寄過來了。”毛頭好氣啊,可就像喜寶
說的那樣,哪怕明知道是個坑,他也隻能硬著頭皮跳下去。那麼多學習資料,即便沒人催促,他也願意埋頭苦學。
唯一真的想嚎啕大哭的,隻有徐向東一人。
“大哥,親姐,咱們不是說好了要考戲劇學校嗎?為啥要學那麼多東西?我打聽到的消息不是這樣的,戲劇學校分數線不高啊!”徐向東‘哇’的一聲哭出來,他已經快學吐了。
“誰跟你說好了?”喜寶終於停下了手裡的筆,詫異的回頭瞅了他一眼。
“親姐?!”徐向東震驚了,他怎麼都沒想到,離填誌願還有不到半個月時間,他姐居然跳票了?
毛頭提了包裹砸了徐向東個滿頭包:“想啥呢你?要考戲劇學校的人是我和你,關我妹啥事兒?她是要考京市大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