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國內還執行著單休製度, 喜寶本來周日的行程是排得滿滿當當的, 可因為春麗這般狀態, 她隻能放棄原定計劃, 一整天都沒有離開過春麗的身邊, 兩頓飯也是她負責做, 毛頭來生火。
及至吃過了晚飯, 毛頭就開始催她趕緊回學校:“你功課緊先回去,我明個兒沒啥要緊的課,多留一天。”
喜寶猶豫了一下, 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毛頭是個男孩子,還能徹夜陪著?似是看出了她的擔心, 毛頭又說:“不然你明天一早走?不就是被單位開除嗎?緩個一晚上怎麼著也夠了。”
兩人這番對話自然是背著春麗在廚房那頭說的, 最後的商議結果還是由喜寶先留下來陪一晚上,明個兒大清早起來再去學校上課。
次日一早, 喜寶帶著一臉的擔憂回了學校, 她還盤算著午休時能不能擠出時間回家一趟, 不然就得等下午放學了。偏偏是周一, 下午滿滿的全是課, 就算放
學也已經很晚了。
讓喜寶沒想到的是,她前腳才剛出門, 後腳街坊吳大媽就扯著大嗓門叫毛頭過來聽電話。
改革開放之後,做啥生意的都有, 這個吳大媽就是拓寬了自家的窗戶, 開了一家小小的雜貨店,順帶也做著公用電話的生意。打電話自然是要收費,接個電話雖然不要錢,不過人家總會意思一下在她那頭買些東西。
毛頭連臉都沒來得及洗,隨口答應了一聲,就趕緊套上鞋子跑了出去。
電話是張秀禾打的,她自打昨個兒上午接到了毛頭的電話後,就一直心神不寧的。等回家後又得了趙紅英那一席話,更是整個人失魂落魄的,昨個兒夜裡更是直接一宿沒睡著。這不,眼瞅著天亮了,立馬出來給毛頭打電話,一來是想問問春麗的近況,二來則是也想核實一下趙紅英說的話。
不是不信,而是不敢相信。
當媽的,總是希望兒女們各個都好,結果到了趙紅英嘴裡,她閨女直接變了個樣兒,叫她根本就沒法坦然接受。
本來張秀禾是想直接問春麗的,又怕自己不會說話刺激到春麗,畢竟這還大著肚子呢。尋思了許久後,她還是決定先聯係毛頭,等毛頭接了電話後,她就把昨個兒趙紅英說的話,挑重點都問了一遍。
毛頭嚇得瞌睡都醒了,他本來倒是有早起的習慣,架不住昨個兒聽春麗哭了半宿,這會兒剛起來還有些迷糊呢,一聽這話…
“這是咋個說法?我、我就是吃喜寶做的飯已經吃習慣了,打小就這樣啊!你問大姐有沒有給我做飯?有時候她燉了湯,會喊我喝一碗,倒是真沒單獨燒過飯。過年我奶他們過來那會兒啊?我那時忙得很,不知道她有沒有請奶吃過飯,倒是大哥還有大偉哥帶著我和扁頭他們去了華僑商店買東西,買了一堆呢。”
聽著話筒那頭結結巴巴的問話,毛頭越來越驚訝,眼珠子都快要瞪出來了。
“你說爬長城那個事兒?這個我倒是聽說了,大姐沒勸?我猜勸應該是勸了的,就是沒勸到點子上。三嬸非要去爬長城,她可以說帶去頤和園轉轉嘛,圓明園啊,故宮也成啊,反正三嬸那人腦子特彆簡單,隨便瞎忽悠兩句就
行了,京市的景點多著呢!”
“喜寶?她學校那頭的事情我不大清楚…沒有嗎?一點兒都沒有幫襯?喜寶那性子媽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懂個啥啊?嗯,沒聽她抱怨過,她一直覺得大姐人很好。我想想…”
要說趙紅英一席話噴得張秀禾思考了半天加整宿的人生,那麼張秀禾這通大清早的電話,也震暈了毛頭。
毛頭掛了電話以後,整個人都木了,就跟靈魂出竅一般,木愣愣的站在小店窗戶前,發了好久好久的呆。還是吳大媽喚回了他的魂:“接電話不要錢,回頭記得來我這兒給家裡人打電話啊!”
渾渾噩噩的點了點頭,毛頭晃悠悠的回了家,直到進了院子還有點兒懵,最後還是拿冷水抹了一把臉後,才稍微清醒了點兒。
裡頭,春麗也起身了,她好歹也歇了半宿,稍稍恢複了點兒精氣神後,終於想到不能繼續坐以待斃了。哪怕開除這個事兒真的沒法挽回了,她還想把事情弄個明白。
說句難聽的,死也要讓她死個明白啊!
春麗腦海裡想著去學校裡找平常有些交情的前同事打
聽打聽消息,推門一看,就見毛頭傻乎乎的舉著個帕子立在院子裡,頓時驚訝了:“你咋還沒去學校?”
“這不是怕你有事嗎?”毛頭無語的翻了翻白眼,這會兒冷靜下來,方才張秀禾在電話裡跟他說的事兒,一股腦的全部湧上了心頭。
很多事情吧,隻要彆往深處想,生活還是很美好的。可一旦被人點破了,整個人就會猶如被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一般,就好像前頭那些年月都白活了一般。
沒有人真的會願意承認自己傻,多半人會選擇恨那個欺騙了自己的人。
定了定神後,毛頭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問春麗:“你先前在京大當舍管員的時候,咋就沒在生活上照應喜寶呢?”
春麗完全沒料到毛頭會突然提這一茬,懵了一下後,用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著毛頭,半晌才說:“咋突然提這個?喜寶跟你說的?”
“她是什麼性子你還不知道?你就說吧,你當上舍管員以後,有沒有幫她打個開水帶個午飯啥的。”
大學生的生活其實並不輕鬆,毛頭自個兒也是大學生
,很清楚住宿舍的種種不便。像冬天打開水,早上也就算了,像中午和晚上,大家都是一窩蜂同一時間衝向開水房的,除非正好撞上不用上最後一節課的日子,可那到底是很偶爾的。舍管員就不同了,學生們都在上課的時候,舍管員特彆輕鬆,完全可以利用這個時間差,打好開水再打幾個飯菜。
毛頭想起當初在得知春麗去京市大學上班後,他還羨慕了喜寶很久,想著要是大姐是來他們電影學院當舍管員的,那他該多方便啊,再也不用排半個小時的隊才能打到開水,也不用餓著肚子好不容易到打飯窗口了,好飯好菜都沒了…
結果呢?!
“你說啥呢?每個大學生不都這麼過來的?”春麗皺了皺眉頭,不過她倒是相信了毛頭的話,畢竟就像毛頭說的那般,喜寶是什麼性子她很清楚。
見毛頭還盯著她想要個明確的回答,她隻能歎了一口氣,很是無奈的說:“打一次水是沒啥,那要是我打了一次,以後沒完沒了的天天叫我到時間就去打水呢?打飯也是,一次兩次的真無所謂,我就怕這一打就是四年光景。
”
“你怕啥?怕時間不夠用?不夠你打毛線的?”毛頭簡直像是第一天認識他大姐一般,兩眼跟探照燈似的,上上下下打量著,滿臉都是不敢置信。
“我實話跟你說吧,我再學校裡都儘量裝作不認識喜寶,就怕彆人說啥裙帶關係,你不懂。”
“啥裙帶關係?你不是憑自個兒的能力進去的嗎?你怕人家說啥?再說了,沒聽說哪個學生還能走後門把自家姐姐弄到大學裡當舍管員的。”毛頭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他是不懂,他懂不起!
“你知道個啥!前頭四叔不是去學校了嗎?學校裡人人都知道喜寶家裡條件好,要是讓他們知道了…反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家能排隊打開水打飯的,喜寶咋不能了?我看她乾活利索著呢,比我管的那棟樓的女學生能耐多了。”春麗說著,就往廚房走去,見裡頭冷鍋冷灶的,不由的微微一愣,“你這都起來了,咋不生火做飯呢?”
毛頭又想翻白眼了,可目光落在春麗那隆起的肚子上,他還是忍住了氣,走到裡頭蹲下來打火燒灶。等灶眼點起來了,毛頭又問:“那吃飯呢?你這挨得多近呢,咋就
不能周末把飯菜燒好,叫喜寶和我來吃?”
“你不是總嫌我做飯不好吃嗎?”春麗扶著腰看著毛頭熟練的生火,往鍋裡頭添水,又舀了米熬粥,“那壇子裡還有青皮鴨蛋呢,撈兩個出來放鍋裡蒸著。”
“不能做飯,為啥你不能幫著買菜呢?”毛頭一麵聽著他大姐的吩咐去撈鴨蛋,一麵又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兒,可因為這些事兒都是他打小就做慣了的,加上心裡揣著事兒,他也就沒多想。
“買菜不要錢啊?我說你今個兒是咋的了?問這些乾啥?”
毛頭直接把已經打開了的壇子又蓋上了,直起腰回頭瞅著他大姐。
春麗被看得心裡毛毛的,下意識的摸了摸臉,不明所以的問:“你又咋了?覺得我小氣?你也說了,喜寶就那性子,我要是真的幫她買菜了,回頭她能記得給我錢嗎?保不準就給我來一句,‘謝謝大姐’。沒了,這事兒就完了。那我呢?反正就那句話,一次兩次的無所謂,次數多了誰受得了?她起碼要念四年書,我供著她吃四年?”
“她周末才回家一趟,吃也就吃兩頓飯,忙起來經常
一個月不回來,你就這麼心疼那幾個菜錢?”毛頭已經懵了,他媽跟他說再多,都不如春麗說的這些話來得打擊重,“那是你親妹妹啊,大哥是你怎麼對你的,你忘了嗎?兄弟姐妹在外頭要互相扶持,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
春麗抿了抿嘴,張開口想說些什麼,可猶豫再三還是閉了嘴。
然而,毛頭卻沒有就此罷休:“三叔三嬸扁頭他們千裡迢迢來京市,你不喜歡他們,懶得招待他們,我猜你帶他們出去玩也是怕奶罵你吧?行,反正咱們關係也不親近,那奶呢?奶來京市過年,你請她吃飯了嗎?你請她來家坐坐了嗎?”
“我倒是想請啊,可請了奶,三叔他們不得一塊兒過來?”春麗已經很不耐煩了,“毛頭你還小,你不知道什麼是居家過日子,這親戚啊,平常關心一下就成了,又不是真的一家人。”
毛頭直勾勾的盯著她。
還真彆說,廚房這邊比較暗,毛頭又因為先前要去撈青皮鴨蛋,走到了牆角裡,那頭沒啥光線,他站在黑暗裡眼神直直的看過來,哪怕是大白天的,也有些嚇人。
“三叔三嬸是親戚,奶也是親戚,我和喜寶也是。難不成真的隻有你男人和你肚子裡的孩子是你自家人?”
春麗終於忍不住了:“你知道什麼?喜寶根本就不是我們親妹子,她不是爸媽生的!”
毛頭:…………
驚呆了,徹徹底底的驚呆了,方才春麗那一車的話,都沒有這一句來得驚嚇。
已經開了口,接下來就沒啥不能說的了。春麗穩了穩心神,索性都說了出來。
“喜寶是三嬸生的,她和臭蛋、扁頭他們才是親姐弟。三嬸這人啥德行你也清楚,喜寶剛生下來時,三嬸嫌她是個丫頭片子不想帶,咱媽心軟就給攬了下來,這一養就是十幾年,直到後來才過繼給了四叔。”
說到這裡,春麗抬眼看了看毛頭,半是勸自己半是勸毛頭的說:“她根本就不是咱們大房的人,平時噓寒問暖就可以了,管那麼多乾啥?臭蛋也是,你沒見我來了京市那麼多年,除了被我媽逼著那兩回外,就沒去瞧過臭蛋嗎?又不是親的…”
毛頭整個人都要不好了,饒他平日裡能言善辯,這會
兒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無話可說,無從說起。
許久許久,久到鍋裡都冒出米粥的香味了,毛頭才猛的開口:“所以,我跟喜寶根本就不是雙胞胎?!”
春麗已經開始拿碗盛粥了,這一幕相當得熟悉,令毛頭想起了以前在老家時,仿佛也是他和喜寶生火做飯,等飯菜好了,身為大姐的春麗這才拿過碗筷,幫著端到堂屋裡。
該說啥好呢?春麗不是完全不乾活的,她也乾活,就是儘挑著輕巧且露臉的活兒乾。
“你說胡話吧?你跟喜寶都不是一個爹媽的,咋可能是雙胞胎呢?你倆戶口本上的生日差了半個月呢!”
致命一擊。
毛頭直接走出了廚房,站在早晨的陽光下,整個人好似要飛升一般。
他一直以為,自己長得跟喜寶是一個樣子的,雖然皮膚被曬黑了,可底子還是很好看的。可春麗的話,猶如一記轟雷劈在他的天靈蓋上,把他劈了個外焦裡嫩,都能聞到糊味兒了。
“等下我還要出門一趟,找人問問到底是咋回事兒。你趕緊來喝粥啊,真是的,我嘴裡發苦,就想吃口鹹的,讓你蒸個蛋都不會…”
春麗在廚房裡絮絮叨叨的,其實站在她的立場上來看,她做錯了嗎?堂妹啊,看趙紅英就知道了,平常有事沒事就去找趙紅霞嘮嗑,她也這麼乾了,每次喜寶回來,她都有陪在身邊瞎聊,也有噓寒問暖,讓喜寶用功念書,天冷記得添衣,要多喝水,等等。過年那會兒她還送了喜寶一條老厚實暖和的圍巾呢,還要她咋關係呢?堂妹,又不是親妹妹!
不一會兒,春麗吃完了早飯,又草草的收拾了一下自己,跟毛頭打了聲招呼後,就出門去了。
徒留毛頭一人站在太陽底下思考人生奧秘宇宙由來…
這一思考,就是一個小時。
及至春麗嗷嗷哭著跑了回來,才把三觀重塑中的毛頭給嚇醒。幸好,是嚇醒而非嚇死。
“你又咋了?!”
毛頭都要瘋了,明明他才是受到傷害的那個,好心來安慰他姐,結果被他姐嚇得都開始懷疑人生了,剛覺得稍
微緩和了點兒,這貨又跑回來嚇他了!!
“毛頭!我是被人給舉報的!不知道是哪個黑心爛腸的東西,居然舉報我?我跟人家打聽過了,領導就是收了舉報信後,才把我開除的,匿名的,敢做不敢當,就不怕遭報應?”春麗邊哭邊咒罵著,氣得胸口上上下下的起伏,順便又再度把毛頭嚇了一跳,生怕她罵人罵得太起勁兒,直接給撅過去了。
“你先消停消停,來來,回屋再說,坐下再說。”毛頭趕緊先把人給安頓好了,不然他還能怎樣?這是他親大姐,再怎麼無奈,也不能看著人在自個兒跟前出事。
“咋有那麼惡毒的人呢?我礙著誰了?領導也是,舉報人說啥就是啥,他咋不問問我的意思呢?”
毛頭深以為,能在京市大學當上領導的,不可能那麼智障,問肯定是問過的,隻怕問的不是春麗本人,而是周圍的人。
——春麗是舍管員,被舉報肯定也是工作上的問題,那麼最好的問詢人必然就是她所管理的那棟宿舍樓裡的大學生。
把人安頓好後,毛頭儘可能語氣平靜的勸她:“你要
是我那棟樓的舍管,我也照樣舉報你。可你要是工作乾得好,還怕被人舉報?我們學校也有人嫉妒我,嫉妒我跟女同學關係好,嫉妒老師們喜歡我,嫉妒我文化課專業課成績都好,那我咋沒出事呢?偏就你出事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要是啥毛病都沒有,領導也不能隨便開除你。”
張秀禾錯了,她以為自己不會說話,所以想讓毛頭多勸勸春麗。然而她忘了很重要的一個事兒,毛頭是特彆會說話,捅人心窩子,一捅一個準兒。
春麗又氣又急,當下哭得更厲害了。她以為出事之後,家裡人應該都站在她這邊,義正言辭的幫她搖旗呐喊,聲討黑心領導,還有那個喪儘天良的舉報者。
毛頭見她這樣,都能給氣死:“你到底想乾啥呢?現在工作已經丟了,哭有啥用?說白了,錯在於你,我就不信京大的領導會單憑一封舉報信就把人開了,他要是敢這麼乾,他早八百年就先被開了!說來說去,還不是你把舍管員做成了人家百貨大樓的售貨員、國營飯店的服務員?當初我給你表演過吧?你還真看出感覺來了,學習能力可真強啊!你當初咋不乾脆報考電影學院呢?哦,對了,你考不上。”
一想到自己當初花了三塊錢買來的複習資料,特地讓強子給春麗送過去,本以為有了這套專門針對當年高考的複習資料,他大姐就算考不上一流大學,起碼也能混個師範護校之類的上上。結果倒是好,他大姐沒考上,倒是幫了陶安一把。
當然,毛頭不是那麼小氣的人,複習資料嘛,完全可以共享的,可他後來無意間聽春梅說起,說春麗當初就覺得自己考不上,又怕陶安工作太辛苦分心,就幫著做了好些廠委的工作,還幫著洗衣做飯,讓陶安全無後顧之憂。
知道這個事兒時,春麗已經跟陶安結婚好幾年了,毛頭雖然心裡膈應,卻也不是那麼不懂事兒的人,又想著春麗那會兒的成績的確不大好,考上大學的希望確實很渺茫。
可現在想想,他咋覺得自己當初賤得慌呢?說來,那買書的三塊錢還是借喜寶的,到現在他都沒還上呢。
這頭,毛頭都快把自己氣成蛤.蟆了,那頭,春麗卻嘀咕道:“咋就錯在我呢?打毛線做私活算什麼錯?又不止我一個人那麼乾。”
毛頭“嗖”的一下扭頭看她:“那我懂了,敢情你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