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京市悶熱依舊,連著半個月光景都是豔陽高照,這倒是方便剛開學不久的大學生們洗曬收拾兩月不曾使用的竹席薄毯,不過也確實叫人有些吃不住這秋老虎的威力。
喜寶開學頭一周倒是回家去了,可打從第二周開始後,她就又陷入了忙碌之中。
首先擺在眼前的,就是她入黨的事兒,以及受到上頭領導表彰的事兒。這入黨,按說哪怕是京大的學生,也極少會在大三剛開學就通過申請的,像喜寶這樣,隻要她接下來彆出什麼岔子,入黨的事兒全是板上釘釘了,尤其她還有領導嘉獎作為附加分。
一同參加奧運會的師姐們都沉默不語,其實她們都很想說點兒啥,說說這位宋同學壓根就沒乾啥翻譯工作,或者說她頂了彆人的班,去了風頭最盛的田徑隊啥的。可最終,她們還是住了嘴,想著去年那會兒潑冷水反而把自己送進醫院的倒黴蛋,以及在奧運會把自個兒摔成了骨折連留學的事情都隻能暫時往後挪的嚴同學…
算了,還能咋樣呢?總覺得這姑娘有點兒邪門。
也是巧了,因為除了喜寶和劉曉露是在讀學生外,其他有幸一同前往美國的,無一不是應屆畢業生以及在讀研究生。前者畢業了就安排去各個單位上班,奧運會的經曆足以叫她們每個人都麵上有光,後者因為研究生和本科生原就不待在一塊兒,加上隨著改革開放的進展,全國上下哪裡都需要翻譯人才,忙著學業的同時還要完成上頭交代的任務,加上中間到底歇了半個月,誰也沒那個想法去瞎折騰。
有這個工夫,還不如多背幾個單詞,多翻譯幾本外國文學著作。更彆提,現在需要翻譯的不單是文學著作,還有各類科研成果,單就是醫學方麵的,就足夠讓他們加班加點翻譯個好幾年了。
喜寶也接到了任務,她跟劉曉露一樣,都被要求在課餘時間翻譯著作。考慮到她們的年紀和學業,不敢給那些精確度特彆高的原文書,給的都是一些國外的優秀文學著作。
當然,也不是叫人做白工的,屆時會按照翻譯的篇幅算錢,而且價格不菲。
這種翻譯任務,簡直就是給喜寶量身定做的,隻因她
雖然平時也有苦練口語,可畢竟沒有語言環境,光靠磁帶其實作用不是很大,尤其她本人的性子就有些悶悶的,就是用母語跟她聊天,也經常聊著聊著就語死早了,讓她當即時翻譯,就跟帶了個機器人一樣,哪怕翻譯並不會出錯,可她那種一板一眼的翻譯方式,常常弄得兩邊皆無語。
所以,還是對著原文書更適合她,再說她也確實坐得住。
反觀劉曉露,那就不是一般般的慘絕人寰了。
首先,她坐不住。其次,她的詞彙量並沒有喜寶那麼大。再然後,文學著作不是日常口語,除了冷僻詞外,翻譯成中文後,還得稍稍潤色一下,不然原文念起來美如詩畫,直接給翻譯成大白話,咋整?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劉曉露的人生規劃裡,真的沒有當文字翻譯這個目標。
“宋言蹊,你休息會兒,跟我說說話成不?我覺得我快要瘋了。”
劉曉露真的很崩潰,倒是喜寶,笑著抬頭看了她一眼,取了擱在一旁的書簽夾在了書頁裡,合上書本後,衝著她招了招手:“那咱們去窗戶那邊透透氣吧,這天也真是怪熱的。”
“成成!你說啥都成!等下回宿舍了,我請你吃雪糕!”劉曉露一疊聲的說著話。
她倆這會兒是在教學樓的空教室裡,中午時分,幾乎所有的教室都是空著的,畢竟這會兒才剛開學不久,即便要用功,也不差這麼點兒時間。也就隻有她倆了,不想去人擠人又熱得夠嗆的食堂,索性避開人群,下課後直接找了個空教室翻譯。當然,吃的是帶了的,劉曉露帶的是餅乾,喜寶則是羊角麵包,配上蜂蜜水,倒也吃得美滋滋,畢竟這倆都不是會苛待自己的人。
“你翻譯幾頁了?我真不想接這個活兒,王丹虹還瞪我,她瞪我乾啥?我恨不得都推給她做!”劉曉露好絕望,她能考上京大,代表她的成績很不錯,可成績再好也不一定就是喜歡讀書。說白了,她就是拚一把,想著咬牙熬過去了,將來就能有好前景。
萬萬沒想到,居然還有比高考更磨礪人的事兒…
喜寶聽著她的抱怨,淡淡笑了笑,也沒說具體的頁數,畢竟這個本來就不是按照頁數來算的,隻隨口道:“萬事開頭難,等多看幾本原文書,興許你就練出來了。”
“我覺得不大可能…”劉曉露依舊生無可戀,輔導員
說這個是國家交給她們的任務,還說是看重她們才委以重任的,所以她就算想推卻都推不了,哪怕給她爸掛電話,她爸也隻會凶巴巴的吼她,叫她彆辜負了領導人的期望。
劉曉露很崩潰,就這點兒事情還能扯上領導人?
又見喜寶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她猛的想起早以前常看到喜寶手裡捧著原文書看,頓時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早就習慣看這個了?以前我見你看書,也很少查字典…天,你詞彙量有多大?”
“我隻是不喜歡一邊看書一邊翻字典。”喜寶笑道,“再說我先前看得是普通的外國,沒有幾個冷僻字。你看,我翻譯的時候不也總是查字典嗎?可以根據上下文理解詞義,就算第一遍不大理解,從頭再來也沒事兒。”
“道理我都懂,可我不適合乾這種案頭工作。”劉曉露更絕望了,趴在窗戶上往遠處瞧,“不說這個了,你上周回家乾啥了?你奶是不是又給你做好吃的了?”
“對呀!”喜寶點了點頭。
“那你這周不回去沒關係嗎?雖然上頭不急著要,可我總覺得輔導員不會放過我們的。”
“彆這麼悲觀嘛,你要相信熟能生巧。至於我奶…”喜寶麵上的神情有些許微妙,及至劉曉露看過來,才繼續道,“她拉著住在附近的幾個鄰居報名參加了腰鼓隊,據說等排練好了,還要登台演出。還給我爺弄到山海公園那地兒,叫他跟著其他老爺爺學打太極拳。不單這樣,她還見不得我大伯二伯閒在家裡,正琢磨著給他們報個啥老年識字班上上。”
劉曉露目瞪口呆。
“你奶…多大歲數了?”
“一六年生人,今年算是虛歲六十九了,我老家那頭講究過壽過九,家裡正琢磨著明年給她大辦一回。”喜寶老老實實的答案。
於是,劉曉露更驚訝了,年近七十的老太太啊,不但自個兒跑去了腰鼓隊,還能忽悠其他老太太一道兒去,給老伴找了事情不算,還琢磨著給兒子報名…老年識字班是什麼鬼?!
提起這個事兒,喜寶也有些迷茫。
事情起因還是她那留守在鄉下老家的三嬸袁弟來。
據說,袁弟來堅定的要求扁頭考大學,而且還幫著指
定了學校,就是喜寶所在的京大,還製定了“周密”的學習計劃。對於袁弟來推崇自個兒母校的事兒,喜寶還是挺高興的,她也覺得京大比其他大學好,無論是學校的整體環境,還是學習氣氛,亦或是老師同學等等,都相當得完美。然而,她還是打心底裡同情扁頭。
扁頭他不想學啊!
喜寶沒有那種非逼著人上進的怪癖,亦如當年毛頭死活要上電影學院,她照樣覺得這個不錯。扁頭不喜歡紮在書堆裡,就好像她不喜歡紮在人堆裡一樣,為啥非要擰著來呢?再說了,家裡現成的例子擺在眼前,強子和大偉不就是念完初中不念了嗎?如今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的,何必非鑽牛角尖呢?
不好意思說家裡長輩的壞話,喜寶隻能委婉的告訴劉曉露:“就是家裡長輩想要我堂弟上進,我奶寵著我堂弟,覺得不上進也沒啥,偏我大伯和二伯覺得上進也不錯,就這樣…”
“你奶就想送你大伯二伯去上學?”劉曉露突然弄明白這個邏輯了,怎麼說呢?理順了以後,仿佛覺得也能接受?
“就是嚇唬人的,隻要我大伯二伯彆再勸了,我奶也不會再提。”
“那要是不怕死的再提呢?”劉曉露追問道。
喜寶給了她一個眼神,自行體會。
其實,宋衛國和宋衛黨也是無辜的,強子和大偉出息是一回事兒,可家裡其他孩子想上進肯定是好的,誰叫那動蕩的十年已經過去了,現在最講究啥?讀書才有出息!哪怕那是隔房的侄兒,將來要是能有出息,麵上也有光。
所以,一個多嘴,他倆就說了幾句,說啥孩子上進挺好的,哪怕他現在不願意念書,當爹媽的狠逼一下,興許就逼出個大學生來了呢?等孩子以後長大了,還得感激爹媽,尤其是袁弟來這個當媽的。
趙紅英當場就嗬嗬噠了。
‘你倆這麼能耐,怎麼著也不能比扁頭差,就從今個兒起去給我念書,扁頭還有五年高考,我給你倆十年時間,要求不高,隨便考上哪個大學都成,大專也成。’
幾句話下去,宋衛國和宋衛黨瞬間慫了,決定誰家的孩子誰來教養,他們還是給兒子幫忙去吧,哪怕看看倉庫也比一把年歲上學來得強。
雖然喜寶那眼神隻可意會不可言傳,可劉曉露還是看懂了,心下當即就把腦海裡那個身形矮胖餅臉老太太的形象拔高了不少,這力度,簡直就是說一不二的老太君嘛,擱在古代,保不準就是另一個佘太君。
正琢磨著呢,就聽喜寶招呼道:“休息夠了,繼續翻譯吧,老師還等著要呢。”
劉曉露瞬間生無可戀。
此時的“佘太君”有點兒懵。
她剛從強子口中得知,喜寶昨天傍晚給他去了電話,說接下來幾周會特彆忙,大概沒啥機會回家了,讓她奶彆擔心。
趙紅英還真不咋擔心喜寶,哪怕她知道小孫女是個缺心眼兒,這不是還有老天爺看著嗎?去老美的地兒都全須全尾的回來了,待學校裡能有啥事兒?你說念書很辛苦?那也得分人,換成強子、大偉、扁頭幾個,那確實辛苦,喜寶就無所謂了,她樂意得很。
然後,強子就告訴她第二個消息。
“喜寶那事兒本來是不著急的,我這兩天正忙著呢,本想著過兩天再說,結果可好,三嬸打電話來了。咋樣?
我載奶您去我店裡?她說她有特彆要緊的事兒跟你說,我聽那語氣不大對頭,您受點兒累去瞅瞅?”
這才是叫趙紅英愣神的原因,可以說,袁弟來進門有二十來年了,還是頭一次聽到她指揮人來喚自己,關鍵是,農忙都過了,還能有啥要緊事兒?
“扁頭又考砸了?”想來想去也隻有這個理由了,可這事兒找她有啥用?她要是會教孩子功課,為啥家裡能連著出仨傻兒子?
“這才剛開學,初中開學再早,那也還不到期中考的日子。”強子就算再學渣也是念過書的,老師的那些套路他都懂,哪有剛開學不到一個月就考試的?真要是這樣,學生們還不都去跳河了?
才開學當然是玩玩玩,過了期中考,那慘烈的分數倒是能讓人渾身一震,然後就可以稍稍用功點了,這樣期末考試的時候不至於太丟人,畢竟之後就是過年,怎麼著也要拿個不挨打的成績回家。
還真彆說,這個邏輯也沒問題,反正趙紅英被說服了。可要不是扁頭的問題,那恐怕是家裡真的出事兒了。
被強子載去了店裡,趙紅英心裡還是有些惶惶不安的
,想著彆是老三咋地了,秋種開始了,彆是貪乾活累暈了吧?她年歲大,依稀記得年輕那會兒,有長工給地主乾活,乾著乾著就一頭栽倒,直接沒救回來。又想著,也許沒那麼糟,大概是她不在村裡,叫其他人欺負上門了?再不濟就是幾個小兔崽子闖禍了,不知道這回是打破了學校的窗戶玻璃,還是剪了人家小姑娘的辮子…
急吼吼的趕到店裡,趙紅英二話不說撥通電話,在經過了一段明明不算長可她覺得格外漫長的等待時間後,聽到大喇叭聲匆匆趕過來的袁弟來接過了電話。
“喂!媽!”
趙紅英忍不住沒罵人,這可真不容易,多年下來她都已經習慣了聽到袁弟來的聲音二話不說先懟回去。不過,事實上她也沒忍多久就是了,因為她很快就知道了老家發生了啥事兒。
“媽我跟你說,扁頭他找了個對象!”
去他娘的!!
正要破口大罵的趙紅英,被袁弟來接下來的話吸引去了注意力:“這孩子咋能這樣呢?他才多大啊!才十三,才上初二呢,談啥對象?他懂個球!媽,回頭他要是給你
打電話,你可彆理他,彆慣著他。他這個年紀該乾啥?就該好好讀書!想那些有的沒的乾啥?不能等考上京大以後再說?媽你可記住了,一定要記住,回頭幫我一道兒說說他,可不能我在這邊勸,你在那頭給我拖後腿。說好了,咱們可說好了!”
誰跟你說好了?
哪個傻子跟你說好了?
還不能拖後腿!這些年,誰在一直拖老宋家的後腿,你自個兒心裡就一點兒數都沒有?!
一個沒忍住…當然,事實上趙紅英原本也沒打算真的忍下去,她直接舉著電話聽筒就破口大罵,嚇得剛買了杯涼茶打算遞過去的強子,一個手抖直接潑了自個兒一臉的涼茶。
強子:…那麼多年了,奶您還是不減當年風範。
這邊,趙紅英氣炸了,當然不是氣扁頭談了個對象這事兒,雖說看著歲數是早了點兒,可這是重點嗎?急吼吼的叫她大熱天正中午的往這邊跑,一路上嚇得她心都跳出來了,還以為家裡出了啥天大的事兒,傻子們不知道又捅出了多大的簍子來,結果居然是扁頭談對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