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劃大失敗。
本想讓晏寒來感受宗門一家親的和諧氛圍,沒料到出師不利,以謝星搖手中的這碗魚湯來看,比起食物,更像一種毒殺暗器。
天地可鑒,她真的沒打算在這裡對晏寒來下手。
幾個內門弟子眼見小陽峰平安無事,心知自己一時情急鬨了烏龍,很快告辭離開。
滿屋寂靜裡,意水真人最先打破沉默:“這個,嗯,搖搖畢竟沒有經驗,第一次能有這種水平的發揮,已經很不錯了。”
師父。
您真好。
謝星搖默默倒掉碗裡的魚湯。
門邊的意水真人見狀笑笑,不動聲色轉移話題:“其實你們今日回來,不止我和嘯行做了準備。”
他說得隱晦,謝星搖卻瞬間明白了意思,頃刻抬眼:“惜霜小姐?”
意水真人點頭:“不錯。”
他們在繡城尋找仙骨時,曾結識了以竹子為原形的沈惜霜。
沈惜霜天賦異稟、根骨澄淨,是個求仙問道的好苗子,一來二去,在一行人的引薦下拜入淩霄山,成了長老的親傳弟子。
自他們前往幽都,已有段時間沒見過她了。
月梵好奇:“惜霜小姐拜在了哪位長老門下?”
門邊的白胡子老頭咧嘴一笑:“這個嘛,你們不妨自己問問她。”
他說話時微微側了身子,人影散去,和煦陽光魚貫而入。
春意融融中,拂過一抹碧色的裙擺。
與他們熟識的綠衣姑娘足步輕緩,邁入房門時,惹來一陣細微清風。
比起初見的蒼白消瘦,她麵上的氣色已然好上許多,雙頰映出落霞般的薄薄粉色,恍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
月梵揚眉:“惜霜小姐!”
這四個字出口,月梵後知後覺意識到什麼:“不對……拜入師門以後,你應該有了新的名字吧?”
“見過諸位道長。”
她輕輕點頭:“我如今師從流羌長老,隨她修習術法。師尊為我取了新的名號,名作‘流霜’。”
流羌長老。
淩霄山赫赫有名的咒術天才,聽說是個極少與人接觸的冰山美人,雖然性子乖僻古怪,修為卻是修真界一流。
據謝星搖所知,這位長老同樣是個妖修,在妖力與靈力的控製上,定能給弟子很大啟發。
她頓了頓,目露擔憂:“月梵道長的傷勢如何了?”
月梵瞥一眼自己可憐兮兮的輪椅:“無礙。不過是筋脈出了問題,腿腳偶爾使不上力氣,在淩霄山修養幾日就好。”
謝星搖沉吟片刻:“現在的名字,還是保留了‘霜’字嗎?”
“這是我的意思。”
流霜笑笑:“繡城之中的記憶,於我而言雖然算不上美好,卻是有生以來最重要的一段時光。無論是我曾經的主人,沈府裡稚嫩的花花草草,還是與各位相遇的機緣……我都想好好記住,莫要忘了來路。”
能坦然接受那段日子,說明她已經想通。
月梵打從心底裡為她高興,倏而眸光一動,繼續問詢:“說起沈府中的那些花草精怪,它們怎麼樣了?”
“都很好。”
流霜道:“我給它們都準備了傳訊符,能隨時與我通信。精怪生性瀟灑,已經有不少孩子三三兩兩地結伴,在修真界裡闖蕩了。”
“那你呢?”
謝星搖眨眨眼:“在淩霄山的日子過得怎麼樣?流羌長老會不會很嚴格?”
“師尊極少收徒,我一共有兩個師兄師姐,他們都是好人,一直很照顧我。”
想到這裡,流霜揚了揚嘴角:“師尊也很溫柔,看上去有些冷淡,其實不過是不善言辭罷了。”
聽上去很靠譜,非常靠譜,至少比他們小陽峰靠譜。
謝星搖漸漸放下心。
不過……仔細想想,放眼整個淩霄山,恐怕找不到比小陽峰更離譜的師門了。
“我今日來小陽峰,給諸位道長準備了小禮物,還望不要嫌棄。”
她說著指尖倏動,白光一閃而過,手中出現幾個被提著的木質食盒,逐一遞給廚房中的幾人。
意水真人第一個接過食盒,見她靠近溫泊雪,懶聲笑笑:“還叫他們道長?”
正往外遞出的食盒輕輕一顫,綠衣姑娘不甚熟稔地張口,遲疑好一會兒,小心翼翼出聲:“這個,送給溫師兄。”
溫泊雪雙手接過,有些拘謹:“多謝。”
食盒很快來到每個人手裡,謝星搖迫不及待地打開,被濃鬱香氣和騰騰熱氣熏得一瞬恍惚。
月梵亦是驚奇:“好香,這是什麼?”
“是繡城特產,以朝露、青草、野花與大米為食材,做出的一種團子。”
流霜道:“這種團子能清除體內臟汙之氣,使暗香縈身,很受繡城精怪喜愛。”
聞起來就非常好吃。
身為資深食客,韓嘯行眉眼微舒,右手上抬,亮出方才做好的抹茶慕斯:“多謝師妹。這是我們小陽峰的點心,你不妨試上一試。”
修真界裡可沒有這種點心。
竹子喜清淡,甫一見它,便被抹茶清香擒住了興致。
流霜道謝接下,用小木勺輕輕一挖。
慕斯綿軟,入口即化,抹茶清甜微苦,完美中和了牛奶的濃香,茶香奶香截然不同卻又相輔相成,彼此交融間,仿佛能將味蕾融化。
她一輩子苦了這麼久,回想起來,幾乎從未收到彆人贈送的香甜點心。
甜意入口入心,仿佛能把血肉化開。
謝星搖心懷期待:“怎麼樣?”
“嗯。”
她不假思索:“……喜歡。”
“喜歡就好。”
月梵莞爾:“韓師兄正在鑽研廚藝,做飯做菜很有一手,你今後若有空閒,儘管來小陽峰胡吃海喝。”
“你啊,先彆想什麼胡吃海喝了。”
意水真人輕揉眉心,對這群不讓人省心的小孩無可奈何:“快來我這兒拿療傷的丹藥——天階寶貝,過時不候。”
天階寶貝。
意料之外的大豐收。
月梵險些當場表演一個醫學奇跡,從輪椅上徑直跳起:“多謝意水長老!”
*
關於最後一塊仙骨的下落,神宮用了不少時間勘測。
其中緣由,謝星搖心知肚明——
最後一塊仙骨藏匿於南海深處,被汪洋大海遮掩了氣息,要想推演出具體位置,難度極高。
不過這樣也好,月梵有傷在身,恰巧能在這段閒暇時日裡休養生息;至於其他人,大可勤修苦練,提升修為。
畢竟集齊仙骨以後,還要對上一個神秘的最終大反派。
念及此處,謝星搖獨自坐在院子裡,細細回憶了一遍《天途》接下來的所有劇情。
主角團得到神宮情報,前往南方的羅刹深海。利用避水珠深入海底後,發現了一處無人踏足的深海小世界。
小世界中與陸地無異,生活有無數奇形異狀的魔獸,一行人四下搜尋,終於在一個隱蔽山洞尋得了仙骨蹤跡。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副本,仙骨來得輕易,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然而上岸之後,晏寒來便在眾人的茶水中下了藥。
那時仙骨的力量已全部覺醒,晏寒來將其生生納入體內,令仙骨與血肉強行融合。
於是他的身體成了全新的容器,修為一日千裡,自金丹高階一躍成為化神期。
然後殺入南海仙宗,將上百名弟子長老儘數屠戮。
書裡隻說他實力突飛猛進,但以繡城的例子來看……
成為仙骨容器的晏寒來,身體定被拖垮成了強弩之末。
他是在以生命為代價,換取一次血洗南海仙宗的機會。
這絕非是純粹的“惡”所能解釋。
說回原文,晏寒來奪取仙骨,溫泊雪等人緊跟其後,在南海仙宗中,同他展開死鬥。
結局無需多言,晏寒來的身體已被仙骨蠶食七成,窮途末路中,隕落於仙宗殿前。
直至死去,他都未曾說過一句懺悔之言。
……總之,晏寒來死後,仙骨被帶回了淩霄山。因被他強行融合過,這塊仙骨有了明顯的缺漏,殘缺不全。
再後來,就是一股千年惡念覬覦仙骨,欲圖闖入淩霄山將其奪走。主角團與它纏鬥許久,在九死一生的境況之下,曆經險阻終得勝利。
至此全文完結,圓滿撒花。
如今想來,《天途》分明是一本爛尾文。
離開南海、回歸宗門後的劇情模糊不清,連最終大反派也出現得不明不白,像是作者實在寫不下去,拿了個“千年惡念”來湊數。
更離譜的是,淩霄山有那麼多元嬰化神的前輩長老,就算真有邪祟來襲,也輪不到他們幾個小弟子扛起大局。
想不通。
謝星搖長長長歎一口氣,望向識海中的任務麵板。
【當前任務:前往羅刹深海】
還有這個莫名其妙的係統。
來到修真界這麼久,謝星搖始終猜不透它存在的意義。
既然猜不透,她決定暫時放棄,靜觀其變。
至於現在。
目光往下,謝星搖看一眼桌上的古籍。
這是小陽峰的天階秘術,名曰【斷心訣相傳能殺人於無形,直接摧毀敵人識海。
在原文裡,溫泊雪不敵千年惡念、節節敗退,正因領悟了此術的精髓,才於千鈞一發之際扭轉乾坤,給了邪祟致命一擊。
斷心訣複雜難懂,晦澀至極,即便是那位真正的修道天才“溫泊雪”,前前後後也用了十年時間,才窺見它的一點皮毛。
幾個穿越者聚在一起商議過,倘若溫泊雪無法將它參透,他們都得敗在最後的大決戰。不如從現在起,大家都開始琢磨這本古籍。
如此一來,等他們對上那道千年惡念,無論是誰,隻要領悟了斷心訣,都能給予它致命一擊。
話雖如此,但是吧——
謝星搖指尖凝聚靈力,依葫蘆畫瓢地淩空掐訣。
她動作絕對沒出錯,然而不知怎麼,每到一半,靈力都會全然消散。
這件事聽起來簡單,可斷心訣對於他們而言,哪是那麼容易就能學會的術法。以她現在的心性,恐怕連門檻都沒摸到。
要是修道能和高考一樣就好了。
隻需要記住一成不變的公式與技法,以此為基礎,就能解開各種類型的習題。奈何修真界講求一個“悟”字,越是高階的術法,越要心領神會。
這已經是她第無數次嘗試斷心訣了。
又一縷白芒黯下,謝星搖敲敲太陽穴,頹然趴在桌麵。
她正琢磨著這道秘法,猝不及防,瞥見一人的影子。
這人來得突然,沒發出一丁點兒腳步聲響,見她抬眼,挑眉一笑。
意水真人手裡拿著個酒葫蘆,覷一眼她身前的古籍:“怎麼,在修煉?”
謝星搖:“嗯。”
她一頓,右手撐起下巴,尾音不自覺拉長:“師父,斷心訣好難啊。”
小姑娘嗓音清泠,帶了幾分撒嬌的味道,最能討長輩歡心。意水真人輕撫胡須,上前一步:“怎麼想到研究這個?”
“我無意間看到,覺得很有趣。”
謝星搖歎氣:“但是每次還不到一半,靈力就中斷了。”
“斷心訣乃是天階秘法,倘若能被輕易學會,豈不是大失顏麵。”
白胡子小老頭咧嘴笑笑,眼尾彎出細細皺紋:“就連我,也尚未將它完全參透。”
謝星搖雙眼睜大。
居然有這麼難!
“不過……此術的確挺有意思,我曾經鑽研過一段時日。”
見她驚訝的神色,意水真人笑意更深:“斷心訣既然能重創他人識海,與之對應地,身為施術者,你首先要與自己的識海相通——這樣,你先凝神闔眼,感受靈力。”
意水真人雖然看上去吊兒郎當,但好歹是淩霄山中首屈一指的長老。
謝星搖毫無遲疑,循著他的意思閉上眼睛。
在此之前,她隻知靈力能為人所用,像這樣全神貫注地感受,還是頭一回。
修士五感過人,即便閉了眼,仍能感知到身邊湧動的氣息。靈力無處不在,如絲如縷,好似一張看不見摸不著的巨網,隨她的呼吸緩緩律動。
“順著靈力,途經通體血脈,找到它的源頭。”
意水真人喉音溫潤,音量被壓得很低,輕輕摩挲耳畔,有種令人安心的舒適:“用靈力觸碰你的識海。”
視野昏黑,好似暗流。
周身的一切感覺都漸漸淡去,聽覺嗅覺與觸覺一並退居幕後,靈力仿佛有了實體,填充著空氣裡的每一處角落。
而靈力源頭,是她的識海。
廣袤無邊的識海。
被靈力觸碰的一刹,識海蕩開漣漪般的清波,波紋永無止境地擴散,似流非流。
在其之上,浩瀚威壓有如蒼穹,她的神識置身於其中,好似渺渺星河中微不足道的一抹餘灰。
旋即清波一晃,謝星搖兀地睜眼。
眼前是意水真人清黑的雙眸:“我方才用靈力引導了你的神識——感覺如何?”
她不知應當如何形容,隻能訥訥點頭:“多謝師父。”
“斷心訣隨心隨性,有時或許不必刻意苦修,在恰到好處的時機,自然會應心而現。”
白胡子老頭頷首一笑,打開手裡的酒葫蘆:“你天資出眾,有朝一日,定能自行感悟它的真諦。”
酒香四溢,謝星搖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指尖靈力氤氳,凝出一抹白光。
可惜還是沒能成功。
“師父。”
眼見意水真人猛地飲下一大口酒,她心生好奇,合上古籍:“您為何這麼喜歡喝酒?我在繡城嘗過幾口,是苦的。”
意水斜過目光。
“這酒呢,有人說及時行樂,有人說借酒澆愁,我覺得吧,人生在世,就圖一個痛快。”
小老頭咧嘴笑笑:“煩心之事皆由它忘掉,恍然如夢,自在快活,逍遙似神仙,豈不美哉。”
不等謝星搖開口,他忽地斂眉:“你極少飲酒,還應多加防備。若是喝醉了,當心鬨出烏龍。”
這是從哪裡來的預言家。
想起繡城當夜的記憶,毛絨狐狸的觸感仿佛依舊殘留在手心。
心下一亂,謝星搖欲言又止,終究隻是乖乖點頭:“我明白,多謝師父。”
*
斷心訣晦澀難懂,絕非一日之功。
謝星搖練習數日,始終沒能突破,其他人亦是焦頭爛額,想不通那些複雜咒術背後的深意。
一來二去,神宮推算出仙骨的位置,他們到了前往南海的時機。
“這是最後一塊仙骨了。”
前來送行的意水真人如釋重負,壓下被風揚起的白胡須:“當初交給你們這項任務,其實我還真有點兒不放心。修真界危機四伏,你們能從中闖出一條生路,不愧是被我看中的徒弟。”
“羅刹深海詭譎莫測,你們務必小心。”
韓嘯行正色:“若有任何困難,儘管傳訊回小陽峰,我和師父時刻待命。”
謝星搖這幾天被他投喂得心滿意足,臨近分彆,不禁想起大師兄做的意麵咖喱椰子雞牛肉火鍋。
就很有一種依依惜彆的悲傷之情。
謝星搖:“師父師兄放心,我們一定儘早回來。”
謝星搖滿心期待:“下次我們吃什麼?”
意水真人用靈力敲她腦袋:“走吧你!”
今日的飛天跑車,駛向遙遠的南海。
南海與中州相距甚遠,月梵馬力全開,抵達目的地時,已到了傍晚。
謝星搖與溫泊雪趴在車窗前,望見下方景象,同時發出一聲低呼。
南海地理位置優越,處處遍布江河湖海,水運極為便利。理所當然地,百姓多以經商為主,家境富裕。
垂眸遠眺,浩瀚的羅刹深海一望無邊,好似一塊自天邊摘下的深藍色幕布。
殘日被吞噬大半,幽幽懸於海天相接之處,將蔚藍海水染作深紅與暗紫。種種斑斕瑰麗的色彩勾纏交織,於水中悄然暈開,僅僅看上一眼,便令人心生畏懼,不知在大海深處藏匿著何種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