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飽喝足,謝星搖伸了個懶腰。
林中的喧囂早已消停,火鍋裡熱騰騰的嫋嫋白煙散去,隻餘無儘酒香。
意水真人興致頗高,陸陸續續喝了不知多少杯酒,這會兒酒意上頭,雙目微闔,懶洋洋靠在木椅上。
晏寒來酒量淺,雖然喝得不多,卻也有了微醺之意,自從叫出那一聲“搖搖”,便沒再怎麼開口。
遠處傳來清脆鳥鳴,謝星搖眸光一動,看向桌前的另外幾人。
不久前意水真人提及“天道”,她思忖半晌,覺得幕後主使者很可能使用過時間回溯的法子。
之所以在他們識海中安插任務係統、引導他們步步前行,是為蒙蔽天道,假裝一切與原本的劇情一樣。
這樣一來,就能解釋《天途》的存在——
從頭到尾發生過的所有事情,那人早就親身經曆過一遍,《天途》於他(她)而言,等同於一本回憶錄。
她把這個猜想用傳音告訴了其他人,大家一致決定,等用餐結束,再好好商討一番。
“師父又醉了。”
整理好桌麵上的火鍋與碗碟,韓嘯行側目望上一眼:“我先送他回房。”
不停打哈欠的小老頭皺起眉頭:“為師沒醉,為師還能喝。”
韓嘯行歎一口氣,頂著張冷峻凶戾的臉,目光卻是柔和。
在謝星搖一行人外出遊曆時,他一直陪著意水真人待在淩霄山。
師父最愛飲酒,往往會喝得不省人事,每當醉醺醺的時候,都是由他這個大弟子照顧,一來二去,兩人關係愈發親近。
溫泊雪順勢接話,好心舉手:“我送晏公子吧。”
吃火鍋的地方位於小陽峰山腰,距離眾人的居所,尚有一段盤旋山路。
謝星搖點頭,在石桌上用了道除塵訣:“我也一起。”
她話音方落,聽見天邊一瞬風聲,以及一道清亮活潑的男音:“咦,是小陽峰的師弟師妹!”
循聲看去,一男一女兩名劍修禦劍淩空,靈力四湧,引得劍氣氤氳、白霧蒸騰。
是淩霄山的劍修弟子。
左邊的青年探了探頭,露出驚喜之色:“還有意水長老!”
右側的女子頷首道:“見過意水長老。”
意水真人懶懶抬眼,抬手一笑。
“秦師兄、盧師姐。”
溫泊雪記起二人身份,禮貌揚唇:“師父有些醉了,還望見諒。”
“意水長老醉心於珍奇佳釀,喝醉酒是常態,我們都知道。”
左側的秦師兄是個外向性子,朗聲笑笑:“半月前我同長老遇見,他還邀我一道品酒呢。”
他說罷一頓,瞥見韓嘯行麵上的淺淡緋色,挑了下眉:
“記得曾經的韓師弟滴酒不沾,說是酒醉人心,容易叫人心生懈怠——看來意水長老的酒著實不錯,竟能讓韓師弟醉心於此,改日有時間,我定要來嘗嘗。”
他身旁的盧師姐麵色淡淡:“希望你沒有忘記,我們接下來要去山下曆練。”
秦師兄:“所以是‘改日有時間’!”
“師父成天拉著我飲酒,我見他一人著實無趣,便順了他的意思,小酌幾杯。”
韓嘯行答得滴水不漏:“這些酒的確極佳,我等師兄一道來品。”
秦師兄生出期待,大狗一樣用力點頭,似是想到什麼,眸子動了動。
“對了,還有溫師弟、謝師妹和月梵師妹,聽說你們在山下曆練,乾過不少大事——什麼繡城惡妖、南海仙宗,全是你們解決的,厲害!”
溫泊雪不習慣被人當麵誇獎,下意識應他:“師兄謬讚。”
“要我說,還是得多下山轉轉。”
秦師兄眯眼一笑,拿胳膊肘碰了碰身邊的女人:“溫師弟和月梵師妹曆練歸來,比過去多了不少人間的煙火氣。希望我搭檔能學學你們,彆再老繃著臉,多笑笑就好了。”
盧師姐冷冷覷他。
“時候不早,我們得下山了。”
她視線如刀,年輕的劍修立馬轉移話題:“後日有緣再聚。”
韓嘯行收好師父懷裡的酒壇:“再會。”
*
這個小插曲匆匆過去,兩名劍修弟子很快禦劍離開。
將意水真人與晏寒來送回房中,幾個穿越者再度集合。
“搖搖的猜測,我覺得很有道理。”
月梵開門見山:“係統給出的任務,很明顯在把我們往原著的方向去引——順著這個方向去想,《天途》這本書究竟是個什麼存在?”
她頓了頓,斟酌一下措辭:“我師從神宮,神宮負責推演占星,類似於占卜。但據我所知,哪怕是最頂級的占星術士,也不可能把劇情推算得這麼詳細。”
由此,基本可以排除《天途》在預知未來的這個猜想。
“既然不是預知……”
韓嘯行蹙眉:“就隻有謝師妹所說的那種可能性了。”
“我有個大膽的想法。”
謝星搖沉思片刻,輕咬下唇:“係統給出的任務裡,所有重要的矛頭,全都指向仙骨。”
月梵乖巧應她:“嗯。”
“如果真有幕後主使,仙骨對那人而言,一定非常重要。或是說,隻有集齊仙骨,才能達成他(她)的目的。”
她眼皮跳了跳,繼續道:“而與仙骨淵源最深的——”
溫泊雪好不容易搶答一回:“禪華劍尊?”
謝星搖:“師父說過,要想回溯時間、穿梭三千世界,所需的修為非常之高,縱觀整個修真界,找不出幾個這樣的大能。”
而禪華劍尊符合一切條件。
近乎於大乘的修為,與仙骨淵源頗深,看不見摸不著,能在幕後掌控全局。
“有沒有一種可能,隨著仙骨力量複蘇,禪華劍尊的一部分神識殘留其中,也跟著醒來了。”
謝星搖低眉:“正因為他的神識蘇醒,我才能感應到他的記憶。”
之前亂成一團的線,總算有了慢慢解開的趨勢。
聽她說完,不少紛亂的思潮如同雲開見月明,溫泊雪愣愣眨眼,低歎一聲:“對哦!”
“但我們沒法解釋,禪華劍尊這樣做的原因。”
謝星搖輕揉眉心:“如果能見到最後一塊仙骨的記憶……說不定能找到更多來龍去脈。”
“你不是說過,感知記憶的頻率越來越低嗎?”
溫泊雪撓頭:“我們還剩七天。七天之內,不知究竟能不能夢到。”
他語氣失落,想不出應該用什麼主意,說罷抬起雙眼,猝不及防,撞見三雙若有所思的黑眸。
“七天,的確很懸。”
韓嘯行沉聲:“如果能在今天之內,就再好不過。”
“嗯……”
謝星搖點頭:“所有仙骨,都被師父整理好了吧。”
“據我所知,還沒送去神宮。”
月梵揚唇,眼底有迫不及待的微光暗動:“家人們,這還不上?”
*
離譜。
隨著韓嘯行哢擦一聲打開房門,溫泊雪老老實實跟在一行人最後,四下環顧。
仙骨被存放於小陽峰山巔。
山巔乃是靈力凝聚之地,滋養仙骨最為適合。此樓名為“攬山閣”,放置有為數眾多的奇珍異寶,仙骨便是其中之一。
意水真人對此地十分看重,在樓外設下了重重結界與陣法,防止外賊入侵。
他門下的弟子們,自然不算“外賊”。
韓嘯行受命看守這棟小樓,不僅擁有隨意進出的鑰匙,還習過解除陣法的秘術,一番操作下來,不消多時,便帶著幾人順利入了攬山閣。
“意水長老還真是不把你們當外人。”
月梵低聲:“嗚哇!那是傳說中的定霄劍嗎!還有角落裡的那個……神龍骨架!這是真實存在的畫麵嗎,我居然見到了大佬的小金庫!”
“師父多年來降妖除魔,積攢了不少寶貝。”
韓嘯行道:“大部分他都用不了,拿去拍賣又嫌麻煩,乾脆全放這兒了。”
樓中大大小小的寶物琳琅滿目,法器、丹藥、符籙與魔獸遺骨不一而足。
謝星搖看得目不暇接,由衷感慨:“師父,了不起。”
攬山閣不大,步步前行,很快能望見儘頭處的仙骨。
還沒上前,謝星搖便感受到一陣洶湧的無形洪流。
破碎的仙骨被拚湊成形,與之對應地,散亂的靈力也因此聚攏。
靈力如潮,澄淨透徹,尚未沾染一絲一毫來自凡塵的臟汙雜質,襲來的一刹,引得心口震顫不休。
這是仙骨的力量。
時隔五百多年,僅憑幾塊散落的骨骼,就能生出如此磅礴浩瀚的力量。謝星搖情不自禁地想,不知五百年前,真正的禪華劍尊究竟是什麼模樣。
“我總算明白,那些妖魔為什麼對仙骨情有獨鐘了。”
身體浸在空氣中湧動的洪流裡,月梵挑眉:“隻要得到它,估計比吃了唐僧肉還靈。”
韓嘯行看一眼謝星搖:“去吧。”
謝星搖點頭。
這是他們商議出的計策。
既然不知何時才能被動地感知仙骨記憶,那就由謝星搖主動探入神識,一窺究竟。
幾塊瑩潤的骨骼靜靜躺在圓台之上,與尋常所見的慘白人骨不同,仙骨宛如玉質,不染塵埃。
步步靠近,仿佛有股無形無影的漩渦漸生漸長,欲圖將她卷入其中。
奇怪的感覺。
識海裡的某些氣息……在蠢蠢欲動。
神識倏動,她屏息抬手。
旋即見到一抹白光。
*
還是夢。
謝星搖睜眼,嗅見突如其來的血腥味。
視野中的場景應是深夜,密林幽深,古木參天,四處可見密密匝匝的樹木枝葉。
樹影斑駁,有月光從縫隙中悄然落下,乍一看去靜謐祥和,當她低頭,卻見到一幅地獄般殘酷血腥的景象。
謝星搖心覺不妙,皺了皺眉。
是血。
深林中央是塊小小的空地,月光流瀉,浸濕滿地猩紅。
血痕遍地,不規則地傾灑在每一處角落,樹葉亦被染作鮮紅,粘稠血漬垂葉而落,枝椏沉沉欲墜。
雖然隻是神識入夢,在這種腥臭的環境下,她還是習慣性捂住了口鼻。
一人的屍體——或是說,殘肢,正四分五裂散在林中,而置身於血泊正中的,是個黑衣青年。
謝星搖一眼就辨認出來,這位正是夢境的主人公。
青年似是意識恍惚,原地趔趄一瞬,勉強站穩身子。
渙散的目光逐漸聚攏,在他抬頭的刹那,被月光照亮滿麵血汙,以及手中緊握的長劍。
浸滿血漬的長劍。
這裡究竟發生過什麼,就算沒親眼目睹前因後果,也能猜出個大概。
血氣經久不散,青年茫然四顧,猝不及防,聽見一聲尖叫:“啊——!”
謝星搖迅速扭頭。
來人是個身穿淩霄山弟子服的姑娘,見狀麵無血色後退一步,顫聲道:“找、找到了!他們在這裡!”
不久後,林中響起倉促的踏踏腳步。
“這是——”
最先趕來的是位白發劍修,看身形與氣質,應是某個門派中的長老:“這、這是怎麼回事!”
緊隨其後的勁裝女子眉目驟冷:“那是……齊長樂?”
“正是。”
一個和尚雙手合十:“看來已經……阿彌陀佛。”
聞訊而來的修士越來越多,謝星搖細細打量過去,其中大多是仙門弟子,站在人群之前的,則是幾位來自各大門派的長老。
“怎麼了?”
一襲淺藍長衫匆匆而至,待看清林中景象,青年愕然蹙眉。
謝星搖也怔了怔。
她記得……在第二場仙骨的夢境裡,這名長老見到禪華劍尊斬殺惡獸,露出了十分讚許的神色。
這是個老熟人。
“齊長樂死了。”
最先趕到的白發劍修沉聲道:“被他——”
黑壓壓的人群裡,不知是誰接下話茬:“雖說齊長樂今早和他起過衝突,但這也太過分了吧。”
另一人小聲嘟囔:“有仙骨了不起啊。”
發現屍體的姑娘瑟瑟發抖,眼中是掩飾不住的恐懼與惡心。
藍衣青年冷冷覷他們一眼,不顧旁人勸阻,徑直走向血泊。
與此同時,滿身血汙的黑衣劍修茫然眨眼,對上他目光。
禪華喉頭一動:“我不知道。”
他頓了頓,語氣恍惚:“不是我殺的……我不記得。”
“你當然不會記得。”
藍衣青年目露哀色:“你的仙骨已漸被汙染,生了心魔,在心魔控製下,人人皆會喪失理智。”
禪華沉默不答。
“這幾日的事情我都聽說了。齊長樂為獨享秘寶,在秘境中惡意使詐,讓不少仙家弟子身受重傷,你看不過去,多次與他發生爭執。”
藍衣青年蹙眉:“他違背規則,重傷無辜之人,自然會受到我們的懲處,你為何要想不開?如此一來——”
他說不下去,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壓低聲音:“如此一來,即便是我,也很難護住你了。”
溫泊雪說過,當仙骨之主心生邪念,仙骨會被汙染,要麼喪失功效,要麼引人墮魔。
看眼前的情境,莫非禪華劍尊曾被心魔蒙蔽,害了仙家弟子?
“我不記得。”
禪華咬牙:“我……並未生出心魔,也未曾害他。”
他說著氣息大亂,手中長劍嗡鳴不休。
藍衣青年不忍見他如此,抬手撫上他額頭,掌心靈力湧現。
“靜一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