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成精神病了啊!
“誹謗,這是誹謗!”
曇光咬牙切齒:“難怪我爸媽的眼神那麼不對勁!”
溫泊雪同情拍拍他肩膀。
“對了,樓厭。”
韓嘯行好奇探頭:“你家裡那小孩,認出你了麼?”
樓厭:“嗯。”
比起大人,孩子看似懵懂無知,實則最為敏銳細膩。
從他推門而入的那一刻起,小孩扭頭過來,就認出了他的身份。
“我告訴她,我要去很遠的地方出差,讓她好好跟著現在的叔叔。”
樓厭道:“說不定什麼時候,天道又能讓我們到這兒來看看——你呢?”
“還行。”
韓嘯行展顏:“晚上我做的飯,他們吃得挺開心。”
沒有抱怨,也沒有刻薄的言語,就像所有普普通通的一家三口那樣,他和爸媽吃完了晚餐。
宮保雞丁和油燜大蝦還得到誇獎,被母親稱之為“人間美味”。
想起他們當時的模樣,韓嘯行揚了下嘴角。
“咦。”
走著走著,溫泊雪忽然放慢腳步:“月梵呢?”
謝星搖向身後側側頭:“她倆在討論新歌的譜子。”
同為音樂愛好者,兩個月梵師姐從頭到尾站在一起,不時竊竊私語,商量吉他曲譜。
她所熟悉的那位對現代音樂了解更多,正在興致勃勃地科普解說,另一位性子冷些,安靜聆聽。
她一直很安靜。
“月梵”長睫輕顫,在寒風中攏了攏外衫。
從修真界穿越來到這裡,已經過去了幾個月時間。
她清楚記得自己被樓淵突襲時的場麵,神魂剝離,一刹恍惚,再睜眼,神識已然離體。
早在那時,她就本應死去。
沒想到天道為平衡兩個世界,讓她有了重活一次的機會。
其實初初來到這裡,月梵並不歡喜,甚至有些嫌棄。
這具身體經曆過的人生,她一點兒也不喜歡。
因為是個女孩,從出生起就遭到嫌棄。沒有能夠依靠的父母,沒有拿得出手的學曆,沒有高遠的理想,更沒有一個明朗的未來。
不像她,因為天賦異稟,兒時便拜入淩霄山神宮,被寄予無限厚望。
師弟師妹崇敬她,師尊欣賞她,就連素不相識的彆派弟子都知曉她名姓,將她看作一定要打敗的對手。
月梵一向自視甚高。
當她蘇醒時,獨自躺在醫院裡。
這具身體的爸媽沒來,四周空空蕩蕩。好在她自幼入了神宮,師尊常年閉關,同門互不乾涉,久而久之,對這種環境習以為常。
一連躺了大半個月,前來看望她的,隻有幾個同在酒吧工作的女孩。
對於她們,月梵也生不出太多好感。
穿著廉價的衣裳,露出潔白大腿,頭發被染成古怪的顏色,指甲亦是花花綠綠,張口說話時,粗魯又尖刻。
她們像群嘰嘰喳喳的麻雀,常常前往病房裡鬨騰,月梵不勝其煩,幾乎神經衰弱,
不過相處久了,偶爾聽她們笑著撒嬌,吃著她們買來的營養餐,收到她們送的鮮花水果,月梵漸漸覺得,這些女孩並不惹人厭煩。
後來她出了院,回到家。
一間小小的出租屋,隔壁就是那群姑娘,整個空間陰冷又逼仄。萬幸,身體的上一任主人足夠整潔,把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
否則她一定會睡不著覺。
出乎意料的是,當天晚上,有人敲響了她的房門。
打開門,是那群麻雀一樣的女孩。
為首的姑娘捧著個大蛋糕,見到她,咧嘴笑道:“慶祝月凡姐出院!”
這個世界裡,她叫“秦月凡”。
連名字都透著平凡。
她們咋咋呼呼,月梵手忙腳亂——
在神宮清心寡欲這麼多年,她習慣於禮貌待人、清冷處世,遇見的人皆是溫潤端方,同她時時刻刻隔著段距離。
遇上這種情況,她不知無措。
和蛋糕一起被帶來的,還有數不清的啤酒。
月梵從不飲酒,在她們的注視中喝下一口,隻覺又苦又澀。
酒過三巡,大家漸漸生出醉意。有人忽然開口:“當時聽說月凡姐出事,我快被嚇懵了。”
“我我我記得!”
另一個姑娘哈哈大笑:“當時咱們站在手術室外邊兒,你掉過好多眼淚。”
月梵沒說話,不知怎麼,心裡浮起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
如果是她,在修真界身受重傷後,會有人為她落淚嗎?
與她毫不親近的師尊師姐定不可能,至於她最在意的溫泊雪……
他向來煩她,大概隻會覺得唏噓。
思來想去,再無旁人。
“我那時也被嚇了一跳,然後想想,不行啊,我還欠著月凡姐三千塊——”
角落裡的卷發姑娘悠悠晃了晃腦袋:“要是她出事,我上哪兒去還啊。”
她身旁的褐發女孩挑眉:“隻剩三千塊了?還得挺快。”
月梵想起來了。
這姑娘和母親相依為命,一年前,母親被查出重病,她積蓄不多,隻能四處借錢。
這具身體的主人毫不猶豫,給了她足足幾萬塊。
其實不多,但對於她們來說,已是極限。
“那當然,我在努力賺錢嘛。”
卷發姑娘舉起酒瓶:“這杯敬月凡姐。”
“說起這個,我想到一年前,我剛來打工的時候。”
另一個女孩打了個哈欠,用右手撐起腮幫:“有個客人對我動手動腳,月凡姐當場和他吵起來,差點大打出手——”
她一頓:“當時很多人在,但沒誰說話,全都打算看熱鬨,連我自己都在想,自認倒黴算了,出來打工,哪能計較那麼多。”
女孩笑笑,拎起手裡的酒瓶:“姐,乾杯。”
月梵飲下酒,有些恍惚。
微苦的酒意翻湧於喉間,她應該醉了,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那些是關於“秦月凡”的記憶。
生來不被父母喜愛,看著弟弟身上的新衣新鞋,心中羨豔,卻隻能佯裝漠不關心、淡淡移開視線的秦月凡。
也有坐在冰涼晚風裡,看向身邊抽抽噎噎的女孩,摸著她腦袋說“誰說你比不上你哥?趕緊和那家子吸血蟲一刀兩斷,等咱們有錢了,那幫人眼紅還來不及”的秦月凡。
在喧鬨嘈雜的酒吧工作,畫上眼影抹上口紅,在燈紅酒綠裡彈響吉他的秦月凡。
也有足步輕快回到家中,雀躍拿出紙筆,記錄下靈光一現的樂譜,滿懷期待、目光澄亮如孩童的秦月凡。
修真界裡的月梵,擁有萬裡挑一的天賦,高不可攀的背景,以及扶搖直上的好運氣。
二十一世紀的秦月凡,什麼都不曾擁有。
直到那一刻,月梵忽然明白,自己從未擁有過對她評頭論足的資格。
甚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遠遠不及秦月凡。
她的人生簡單如白紙,前半段為了迎合師尊的期望,沒日沒夜刻苦修煉;後半段則是在不斷追逐著溫泊雪,哪怕他從未回頭。
不止秦月凡,這間狹窄出租屋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在深不見底的泥沼中拚命往上爬,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裡咽,一步一步,一天一天掙紮著向上。
不是誰的附庸,也不執著於得到誰的讚美。
她們為了自己而活。
二十一世紀的夜晚黝黑深邃,天邊無月無星。
出租屋狹小簡陋,幾道青苔攀上窗沿,如同潑開的墨。白熾燈旁環繞著幾隻小蟲,瓶瓶罐罐散落一地,有人坐在椅子上,輕輕晃動身體時,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燈影輕顫,照亮顏色古怪的卷發,花花綠綠的指甲,和一雙雙隨意翹起的大腿。
在那一瞬間,月梵沒由來地喜歡上了這裡。
也沒由來地,很想見見秦月凡。
後來她開始寫曲子,重新整頓酒吧裡的樂隊,嘗試讓大家一起奏出那些靈光乍現的音符。
漸漸有了一點名氣後,溫泊雪動用人脈,從中牽線搭橋,接到第一個項目的委托時,小姑娘們驚訝得說不出話。
這樣的好事,過去隻會在她們夢裡出現。
嗯……能親眼見到溫泊雪也是。
直到現在,月梵仍然忘不了那時小姑娘們的尖叫。
一瞬風過,置身於夜間的遊樂園,月梵把外套攏得更緊。
耳邊傳來少女清脆的聲音,抬眼望去,謝星搖站在晏寒來身邊,一邊給他戴上路邊買來的狐狸耳朵,一邊朝著她們揚唇一笑:“師姐!”
少年默不作聲,神色彆扭,看上去冷漠乖僻,身體卻乖馴彎下,任由她摸了摸頭發。
謝星搖揮揮手:“你們掉隊啦!”
冷風靜下,月梵抬眼,看向身側的人影。
一向清冷淡漠的嘴角無聲上揚,她看著那人的眼睛輕聲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