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無錯找到莊子上來,寶鸞才知道太上皇去世的消息。
“城裡已經戒嚴了,不許出入。要不是我本就打算出城,早早地打點好了,再晚一步,隻怕我也出不來。”
他氣喘籲籲,從馬背上飛下來後就直竄進屋,一身全是黃土飛泥,渴得大口喝茶。
對於太上皇去世的事,寶鸞心裡沒有太大觸動。
那是個可怕的老人。他的逝去固然讓人感傷生死有命,但其中絕沒有可惜。
神佛在上,寶鸞還是象征性地掉了兩滴假淚,掉完淚就算儘孝了,沒事人一樣拉著齊無錯問:“來的路上,有沒有碰上宮裡的人?”
齊無錯捧著茶杯喝了一杯又一杯,咕嚕道:“宮裡的人?我碰見他們作甚?”
寶鸞:“太上皇仙逝,宮裡該派人接我回去奔喪呀。”
齊無錯放下茶杯,說:“喪鐘未鳴,城中就已戒嚴,估計這會子更不會有人出城接你回去的。”又說:“省去你披麻戴孝,多好!回去奔喪,又苦又累還不得好。能拖一天是一天,咱不趕著受罪啊。”
其實寶鸞也不太想去,不過是為了禮節上好看。聽齊無錯這麼一說,便明白了,城中形勢不太好,估計她是趕不上回去奔喪了,說不定等她能回去的時候,太上皇都下葬了。
“你還穿紅啊,要不要換一身?”寶鸞指指齊無錯身上的大紅圓領袍,“國喪呢。你也講究些。”
“管他呢。”齊無錯喝夠了茶,總算緩過勁來,往後一躺靠在榻上,翹起二郎腿,一伸手把寶鸞拉到身側,痞笑著說:“小善,我同你說件事兒。”
寶鸞蹬了鞋和他一起靠在曲憑幾上,水靈的眼睛含笑看著他,心情很好:“你說。”
齊無錯:“我們一起走吧!”
寶鸞嗤嗤笑他傻:“走?去哪裡遊玩?國喪期間不便出行,好多地方去了也沒意思。”
齊無錯輕輕靠到她的手臂上,神情虔誠:“不是去遊玩,是和我私奔。”
寶鸞驚訝,一抬手袖子甩在他臉上,不小心弄到了他的眼睛。齊無錯哎喲一聲,彎腰捂著眼,仿佛疼得死去活來。
寶鸞著急:“齊無錯,你沒事吧?我不是故意的,讓我瞧瞧,傷到哪隻眼了?”
齊無錯猛地一下抬起頭,呲牙咧嘴,指著自己的心口說:“眼沒傷,這裡傷了。”
他沒皮沒臉湊近她笑,寶鸞嬌嗔著推開他:“齊無錯,你越發沒個正形。私奔這種事是能隨便說的嗎?要不是咱倆一起長大的情分,你早被我用掃帚趕出去了。”
齊無錯嘻嘻笑:“你怎知我是隨便說的?”黑亮的眼似深沉銀河,專注地看著她:“若我是認真的呢?”
寶鸞長睫微顫,彆開目光,小聲說:“齊無錯,不準你捉弄我。”
齊無錯低下頭神情晦澀,隻一瞬間的功夫,他再次揚起英氣俊臉,豪邁笑道:“還是小善最了解我,我想騙騙你都不行。”
寶鸞拉著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問:“齊無錯你真的要離開長安?”
她隱約猜到一些他選擇這個時候離開的原因。太上皇沒了,聖人和皇後頭上再也沒有壓製的人了。太上皇活著的時候,城中局勢劍拔弩張,太上皇死了,城中隻會更加腥風血雨。
但這場腥風血雨,無可避免。
人人亮出利刀比上一回,分出勝負,塵埃落定,最後才能歸於風平浪靜。
“小善你會不會嫌我沒出息?”齊無錯苦笑著說,“終於能逃跑了,我心裡很輕鬆。”
寶鸞抓著他的手,目光溫柔:“活著便是最大的出息,齊無錯,你能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我為你高興都來不及,怎會嫌你?之後你要去哪,江南還是蜀地?”
“去西疆,去看看你種的樹。”
“其實我種的樹不算多,那裡的沙漠太大了。”
“那我替你將樹種滿沙漠,等以後你路過西疆,看見滿目綠蔭,便知那是我為你種的樹了。”
寶鸞不由自主想象西疆滿是綠蔭的畫麵,眉眼彎彎笑起來:“那以後我看見樹,就會想到你。”
她開心又傷感。心裡很是明白,齊無錯這個時候遠離長安是最好的選擇,或許他不會再回來,或許他會隱姓埋名。
他不必再扮瘋,不必再張牙舞爪,不必被權力傾軋,不必在漩渦中掙紮。自由地活著比什麼都重要。
對於他而言,這將是一次新生。他終於可以褪去所有的枷鎖,不姓齊不姓竇,天高任飛翔。
寶鸞取來公主府的信物交給齊無錯:“我在西疆時對安西府的新都護有知遇之恩,此人重情重義,你拿著這個去找他,有我的親筆信,他定會護你周全。”
齊無錯沒有矯情痛快地收下了。其後兩天,寶鸞忙得腳不著地。讓人準備這個準備那個,等到齊無錯上路時,滿滿多出十大車。
寶鸞仍嫌不夠,擔心他凍著餓著沒錢花,銅錢碎銀子大額銀票塞了一大堆,細碎的事情叮囑一大堆,聽得齊無錯耳朵都生繭。
“小善,你嘮叨的樣子好像我阿娘。”他掏掏耳朵,嬉皮笑臉,“你再嘮叨下去,天黑我都走不了。”
寶鸞張嘴就要說他不識好歹,開口時忽然意識到這是齊無錯第一次笑著提他母親,立刻把話咽回去。
母親是齊無錯的禁忌,認識他十多年,他鮮少人前提起他的母親。笑著輕鬆說出阿娘這兩個字,對他而言,更是難如登天。
眼前人的笑臉和當年那個一臉陰沉隨時戒備的小少年重疊。寶鸞這兩天強行壓下去的傷感驀地浮上心頭,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縱他有萬般不好,對她卻從來沒有一點不好。
不管彆人說他如何飛揚跋扈目無下塵,她隻知道,這個人對她的一顆真心,彌足珍貴。
一想到以後不知多久才見麵,寶鸞眼眶發紅,上前緊緊抱住齊無錯,忍著眼淚說:“齊無錯,你要好好的,等我七老八十記不得你的時候,你要回來提醒我。”
齊無錯撫撫她的額發,眼中流出似水溫柔:“好哇,你敢不記得我!到時候就算老得走不動,用爬的我都要爬回來找你算賬。”
寶鸞眼中淚水打轉,終於嗚地一聲再也忍不住,背過去抹眼淚。
曾經十來年的宮廷生活,他為她亦步亦趨小心翼翼的生活添了許多光彩。如今他要走了,她怎能不笑著送彆。
“小善,吃好睡好,後會有期。”齊無錯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再留下去,他離開的勇氣就會消失殆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