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文人相交(1 / 2)

這天夜裡睡得晚,韓憫眯了沒一會兒,天就亮了。

隱隱約約望見外邊光亮,他從榻上爬起來,揉揉眼睛。

楊公公聽見動靜,上前將榻前帷帳掛起來:“夜裡這麼晚睡,不再睡一會兒?”

“不了,今天要去看看溫言。小劑子沒回來?”

“哪有這麼快回來?人家找到了姐姐,不得耽擱幾天?不用管他,你彆看他模樣傻傻,其實他心裡也有算計,要不怎麼能做我徒弟呢?”

“好,那就不打擾他了,他要是回來說要什麼,就拿給他。”

韓憫下榻洗漱,換了身衣裳,準備去文淵侯府。

因為是替傅詢去看看溫言,就從傅詢庫房裡挑了些東西帶去。

從前係統問過他,為什麼溫言會做傅詢幕僚,隨他東跑西跑。

韓憫解釋說,是因為文淵侯府爵位到溫言父親那一代就結束了,他為了保住爵位,所以早早就選定了傅詢。

但是因為溫言不喜歡他,韓憫與他也就沒有太多交集。

今日到了文淵侯府門前,韓憫這才明白,溫言此人,處境實在是艱難。

馬車轔轔,駛過狹窄青磚小道。

照理來說,公侯之家,家大業大,就是把一條街都盤下來建府邸也是有。

如文淵侯府這樣,府邸藏在街巷裡,著實不多。

韓憫坐在馬車裡,撩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

沽酒,賣魚,擺攤算卦,擠在街巷裡,熙熙攘攘。

他問楊公公:“文淵侯府怎麼沒落成這樣了?”

楊公公歎道:“溫侯爺流連於樂坊酒館,不這樣才怪了。”

韓憫放下簾子:“陋市其間,不改心誌。溫言挺厲害。”

楊公公笑道:“他日日貶損你,你還誇他呢?”

韓憫笑了笑,沒有說話。

都是文人,他原本很羨慕溫言耿直,而今更加敬佩。

馬車再行了一陣,在前邊停下。

宅院甚小,隔音也不好,韓憫還沒掀開車簾,便聽見裡邊有人大聲吵嚷。

“你早些跟著聖上又怎樣?跟著他四處瞎跑又怎樣?還不是被人打斷了腿,灰溜溜地被送回來了?風頭都叫韓家罪臣給出了,我就不明白了,他們家不是早滾回桐州去了?人家就懂得顛顛兒地跑來永安討賞,就你不懂?就你矜貴?依我看,咱們也彆守著什麼文淵侯破牌子了,趁早咱們也回家去,是不是?”

一段話說下來,韓憫臉色一變,掀開簾子就跳下馬車,步上三級窄石階,推開老舊木門。

那時溫言正坐在院中井邊,架著一條腿,捧著水瓢。

因為是在家中,衣著樸素,隻穿一身窄袖素服。

頭發也沒束,垂下來,遮掩住麵容,看不清楚表情。

正說話那人是溫言父親,文淵侯。

他二人聽見門外動靜,一起望向門前。

文淵侯指著韓憫道:“你……你又是哪位?你怎麼……”

溫言彆過頭去,捧著水瓢,淨了口,又用帕子擦了擦臉。

韓憫看了一眼文淵侯,朝他拱了拱手,朗聲道:“韓家罪臣,韓憫,見過侯爺。”

他轉向溫言,佯怒問道:“溫辨章,你在聖上麵前,說我壞話時候不是一套一套?今日怎麼還愣著讓彆人說了?”

溫言一愣,抬眼看向他,頓了頓,最後道:“我不知韓公子今日過來,要不請韓公子先回去,等過幾日……”

韓憫上前,一把按住他肩,正色道:“坐著。”

文淵侯自覺理虧,摸了摸鼻尖,後退幾步。

韓憫轉頭看他:“溫侯爺,都是為聖上做事,我也不知,昨日夜裡,我究竟出了什麼風頭。若說威風,到底還是侯爺更威風些。”

溫言扯了扯他衣袖,朝他搖搖頭。

再如何,也都是他父親,孝道壓著,他不好開口,但也不能讓韓憫幫他。

韓憫看著他,抿了抿唇:“能走嗎?”

溫言一手扶著井口,撿起放在地上拐杖。

韓憫看了一眼他纏著夾板腿,架起他手,歎了口氣:“走吧,哪個房間?”

溫言指了指窄小走廊那邊。

扶著他慢慢走回去,溫言不願意讓他用力扶著,用自己力氣站穩。

才初春,額上覆了一層薄薄汗珠。

房間素淨,一麵書案,一張掛著白帳竹榻,書卷都堆在幾個大木箱子裡。

韓憫讓他在竹榻上坐下,環顧四周:“你用過早飯了嗎?”

溫言沒有回答,料想也是沒有,韓憫便出去吩咐了一聲。

再回來時,他已經捧著卷書,摩挲著頁腳,安安靜靜地開始看了。

聽見韓憫回來動靜,身形一僵,隨後不大自在地放下書卷,抬起頭:“你回來了?”

“嗯。”

房裡沒有彆地方可坐,韓憫便走到榻邊,在他身邊坐下。

還毫不見外地推了推他胳膊:“你往裡麵一點。”

溫言一頓,隨後撐著手,往裡邊挪了挪。

韓憫又道:“讓他們去給你弄吃了,等會兒就好。”

“多謝。”

他二人總是這樣,無話可說。

這時房中又隻剩下他二人,氣氛更加尷尬。

韓憫伸手,將竹榻裡枕頭拿出來,放在他身後,讓他靠著。

“多謝。”

“我有兩句話同你說。”

溫言低聲道:“正巧我也有。”

韓憫轉頭看他:“你說。”

“你先說吧。”

“行。”

韓憫道:“我是想讓你好好養傷來著,禦史台位置,聖上給你留著呢。他雖然有時候脾氣差了些,其實對人還是不錯。”

溫言卻道:“我主要是看他能做皇帝,對人好不好倒無所謂。”

“這……你真灑脫。”韓憫摸摸鼻尖,“我是說,你有時候明知道說什麼,聖上會發怒,就不要再惹他了。”

“文人……”

韓憫看著他眼睛,正色道:“這不叫文人骨頭,這叫迂腐古板。譬如上回那件事情,你不該直接說,要讓我去考科舉,不想讓我做官。你應該這麼對聖上說——”

他清了清嗓子:“‘臣知道聖上愛才心切,然則朝廷規矩不能不立。再者,韓公子才華出眾,乃狀元之才,有了這個名號,日後韓公子在朝中做官,也更容易。’”

他杏眼微抬:“你怎麼能直接罵我呢?”

溫言垂了垂眸:“對不住。”

“我也不是教你罵我,你彆真跟聖上說。”

“我知道。”

韓憫又道:“還有我方才進來時,聽見你爹說那些話。”

他頓了頓:“我原本是不該多嘴。但是你有從龍之功,你是聖上心腹,你可以向他提要求。要做禦史,要文淵侯爵位,甚至是要與父親斷開,你徐徐圖之,都可以提。”

溫言囁嚅道:“不應當……”

韓憫反問道:“這世間,佞臣寵臣都能討賞賜,為何偏偏忠臣不能?難道反是忠臣更差些、不配麼?”

溫言沒想過這件事。

史書經卷上,好像不是這樣說。

韓憫正色道:“該要什麼就要什麼,不用彆扭,那是你應得。有時候耍點小心思也是可以。”

“可我從沒聽過這樣話。”

“賢臣自苦,最不應當。”

溫言麵色蒼白。

料想他身上傷還不怎麼好,韓憫看了他一眼:“那我不打擾你休息了,我去看看飯……”

溫言卻拉住他衣袖:“再稍坐一坐吧。”

默了一會兒,沒什麼話說,韓憫低頭扣手手玩。

溫言轉頭看了他一眼,隨後收回目光,垂著眼眸,不知道在想什麼。

直到楊公公端著早飯進來。

“湯藥還在爐子上,等會兒就好了,先吃飯。”

在榻上再擺上一個小桌,溫言便就著小桌用早飯。

他端著粥碗,用瓷勺攪動著小米粥。

韓憫無聊地靠在枕上,隨手翻他書。

忽然聽見溫言道:“對不住。”

韓憫正看得入神,隨口應了一聲:“嗯?”

“我之前總在聖上麵前說你,對你也沒有好臉色。”

“你總是罵我,我也很委屈啊。”

韓憫癟了癟嘴,果真是很委屈模樣。

“我知道。可我隻是覺得……從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以為你與聖上……罷了,不說了。昨天夜裡,衛環來過,他以為我和你商議過折子,還以為你在殿上拿折子是我。我也沒跟他說,我其實沒讓你看過折子。從前是我氣量小,對不住。”

要耿直溫言低頭說錯,可真是太難得了。

韓憫抬起頭,盯著他瞧了一會兒。

溫言看著他黑白分明眼睛,沒由來地有些心虛,便愈發低了聲音:“是我不好,從前對你有些偏見,我怎麼給你賠罪都行。”

韓憫忽然笑了,擺擺手:“言重了,你快吃早飯吧。”

見他眼中笑意不似作假,溫言垂了垂眸,繼續喝粥。

韓憫仍是隨手翻書。

用過早飯,又喝了藥,溫言靠在枕上,閉目養神。

韓憫看完一本書,日頭已然高起。

溫言沒有睡著,睜開眼睛時,神色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