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香爐長劍【一更】(2 / 2)

可是今日湯藥與長劍都不奏效了。

許久,韓憫還是平躺在榻上,睜著眼睛,神色平靜地盯著帳子頂的雲紋。

他習慣了睡不著的時候。

這幾日睡得好,當是僥幸的恩賜。

他喚醒係統:“統啊,你有沒有那種幾千多章的書?”

“《大英百科全書》。”

“你忘了,這個我上次就已經翻完了。”

“你這毛病還是治一治吧?要不你肯定會英年早逝的。”

韓憫靈機一動:“我在傅詢身邊放鬆一點,那我現在去抱著他睡。”

係統無語。

韓憫也知道不可能,歎了口氣,扯好被子,閉上眼睛,準備再試一試。

係統努力哄他睡覺,還給他唱催眠曲。

“傅詢就在隔壁,你彆怕啊,安心睡覺。”

唱了一會兒,韓憫忽然笑了。

“彆唱了,你跑調。”

“我是個文人係統,控製中心沒給我音樂插件嘛。你要覺得難聽,你去找傅詢給你唱。”

韓憫掀開被子,下了榻。

係統驚訝道:“不是吧?你真去啊!”

韓憫自然知道不能去,他披上衣裳,想出去找楊公公說說話。

外間燭光昏黃,楊公公正盤腿坐在小榻上翻書。

韓憫輕手輕腳地湊到他身邊。

“你老在做什麼?”

楊公公太過認真,被他嚇了一跳:“你還沒睡?”

韓憫搖頭:“睡不著。”

楊公公往小榻裡邊挪了挪,用靠枕毛毯給他鋪出一個軟和的座位,讓他坐下。

韓憫挨在他身邊:“你老在看什麼?”

“還不是你爺爺,我也沒給他寫信,他非給我寫信。他分明知道我認識的字不多,還故意寫得文縐縐的。”

“那我幫你老念念?”

“不用。”

楊公公指了指麵前看起來有些年頭的小冊子:“你爺爺從前給我編了一本字書,都是上邊的字,我比照著看就行了。”

韓憫撐著頭:“唔。”

將燭光撥亮,楊公公繼續看信,隨口問道:“你又睡不著了?”

“是啊。”

“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我不餓,就是想找人說說話。”

楊公公摸摸他的頭發:“小可憐,明天再找老梁頭過來看看。”

韓憫應了一聲,不再打擾他,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盯著燭焰出神。

這樣他會安心一些。

看著燭光也好,捱到天亮的時候也好,有一點兒光就很好了。

過了一會兒,楊公公將字書“啪”地合上。

“老韓頭儘說廢話,害得我浪費了一晚上看。”

韓憫笑了笑:“你老同我爺爺認識了許多年了吧?”

“是啊。”楊公公回想道,“他那時抱著本破書就敢攔禦駕,要不是我喊了一聲‘住手’,他就被德宗皇帝的侍衛剁成肉泥了。他那本《治安疏》,最後還是我遞上去的。”

“那我爺爺肯定有教你老識字,連字書都編好了,你老怎麼不學?”

“嗐,那時候德宗皇帝的起居住行,都經由我手,哪裡來的工夫學這個?再說了——”楊公公壓低聲音,“我要是學了這個,我就伺候不了三代皇帝了。”

韓憫恍然大悟:“你老可比識字的人聰明多了。”

楊公公輕笑,隨後朝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韓憫掩嘴,點點頭,輕聲道:“我懂得。”

過了一會兒,他思忖道:“我下午聽溫言說,兩年前我們家被抄家的時候,聖上把恭王府給燒了。我問傅詢,他不告訴我。”

“你不記得了?”

“我一直以為是做夢來著。”

“我也以為是做夢。”

“啊?”

楊公公看了他一眼:“實在是太離奇了,我在宮裡伺候這麼些年,就沒見過誰能把王爺的王府給燒了的。”

他回想了一下:“我記得,那天夜裡,是恭王進宮向先帝告狀,說今上把他的王府給燒了。然後先帝就帶著侍衛過去,我也跟著去了。”

“路上先帝就問他,今上為什麼要燒他的府邸。恭王說,為了你。那時候恭王把你從先皇那裡討過去,聖上還在西北邊帶兵,夜裡回的永安,還沒進宮就去找你,先放了把火,把恭王府門口給燒了,他說——”

那時傅詢一箭射落恭王府門前的燈籠:“本王找不到韓憫,這府裡的人全都不用出去。”

而傅筌也刻意沒讓人救火。

所以那場大火,幾乎燒遍半個恭王府,將王府正門燒成了灰。

楊公公繼續說:“我跟著先帝到的時候,聖上已經找到你了。原本恭王把你討去,隻說做侍從使,我還以為,他與你從前有些交情,應該不會太難為你,誰知道他對你用私刑。你那時候都被折磨得沒人形了,輕得一縷煙似的。我看著都心疼死了。”

韓憫道:“可是我分明記得,那火光是離得遠遠的,看也看不清楚……”

楊公公仔細想了想:“你那時候問他,那火光是怎麼回事,是不是?”

“是,那火光明明離我很遠。”

“你問完那話,聖上就把你的眼睛擋住了。他不讓你看,你自然看不清楚。”

原來如此,韓憫恍然。

他的夢沒有錯,旁人說的也都沒有錯。

如同今日在馬車裡,他將帕子覆在眼前,那燭光忽遠忽近。

原來是傅詢遮住了他的眼睛,不讓他看。

他小聲道:“可是傅詢從來沒跟我提過。”

楊公公笑著道:“聖上一直不怎麼會提起這些事情。”

韓憫轉念一想,好像也是。

“他既然不想跟我說,就不要告訴他我知道了。”

“好。”

韓憫抱住楊公公的手臂,挨在他身邊,沒有說話。

楊公公摸摸他的腦袋:“所以你回來的時候,我才跟你說,聖上愛惜你的才華,你不會走的。”

韓憫抬頭問道:“那他後來被先皇罰了嗎?”

“自然是罰了的。先皇怪他忤逆,讓他在紫宸殿外跪了一天,正巧那天上朝,文武百官都從他身邊經過,不敢抬頭也不敢低頭,更不敢看他。他倒是跪得穩,一動也沒動。我看著又心疼死了。”

韓憫記得,那時候被帶回去之後,他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很久。

徹底清醒過來時,傅詢已經回來了,還說他昏迷了好幾天,大約就是在這幾天裡,傅詢被罰跪了。

隻聽楊公公繼續道:“後來先皇拗不過今上,就還是把你給他了。”

這個韓憫倒是記得,他醒來時,看見傅詢就坐在榻邊。

還沒說話,他一睜眼先流淚,傅詢用手指幫他眼淚抹去:“沒事了。”

韓憫啞著嗓子,哭也哭不出聲來,隻是一個勁兒地流眼淚。傅詢就把他抱起來,哄小孩子似的拍拍他的背。

悲愴至極,韓憫嘔了一口鮮血。傅詢看著衣上一抹猩紅,頓時也紅了眼睛,隻把他抱得更緊。

韓憫這才終於哭著說了話:“傅詢!”

傅詢拍著他的背,從喉嚨裡擠出來一聲低沉的“嗯”。

韓憫看見自己吐的血,以為自己命不久矣,於是哭得更凶了,喊道:“你幫我照顧爺爺他們,我下輩子再也不和你打架了,我存的錢,全都給你……”

他抹著眼淚囑咐自己的遺言,傅詢也沒答應,隻說了兩句話:“沒事的,你彆哭。”

後來先皇將韓家貶回祖籍桐州,韓憫跟著家裡人回去,傅詢也就回了西北。

偏殿裡,韓憫挨著楊公公,兩個人再說了一會兒話,外邊的風聲慢慢都靜了下來。

楊公公摸摸他的頭發:“天不早了,你快進去睡吧。晚上也沒怎麼吃飯,餓不餓?要不要吃點東西再睡?”

韓憫搖搖頭,但楊公公還是讓膳房熱了一碗奶茶給他。

他喝了半碗,就放下碗,回到裡間,往榻上一趴。

係統忽然說:“皇帝對你真挺不錯的,君臣之情肯定早就滿格了。”

韓憫蹬掉鞋子,“嗚”了一聲,扯過被子把自己裹好,滾進榻裡。

“沒有什麼君臣之情了,我現在就想找他睡覺。”

係統驚恐:“你在說什麼胡話?你清醒一點!”

韓憫蒙著頭:“本來就是嘛。我好想假裝夢遊,然後趁機去找傅詢睡覺。”

又過了一會兒,韓憫悶悶道:“我發現我之前對他的看法還是太簡單了,他這個人好奇怪啊……”

他頓了頓:“但是他也很好,真的很好。”

*

楊公公就在外間榻上將就了一夜,他睡得淺,沒聽見內室有動靜傳來,隻道是韓憫終於睡著了,又怕吵醒他,就沒有進去打擾,讓他睡著。

清晨時分,楊公公披上衣裳,走出偏殿,準備讓膳房準備些韓憫近來愛吃的東西。

傅詢起得早,拿著長劍就要去武場,下台階時,不自覺看向偏殿那邊。

看見楊公公出來,便抬手讓他過來。

傅詢問:“睡著了?”

都知道他問的是誰。

楊公公答道:“昨日夜裡原本是睡不著的,纏著我說了會兒話,後來喝了半碗奶茶,回去睡了。”

這樣的回答還算不錯,總比他之前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好。

傅詢稍微放下心來,抬腳要走,才走下一個石階,終還是不太放心,腳步一頓,轉身朝偏殿快步走去,想去看一眼。

偏殿裡的小香爐還點著,是傅詢常用的香料,與正殿裡的味道一模一樣。

榻前帷帳半垂,韓憫側躺在榻上,裹著被子,睡得正好。

傅詢隻瞧了一眼,見他睡著了,便放下心來。

轉開眼要離開時,忽然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

傅詢伸出手,掀開被子一角——

劍柄。

韓憫是抱著一柄劍睡的。

就是傅詢留給他鎮邪助眠的那柄長劍。

他抱得緊緊的,生怕彆人跟他搶似的,不怕涼,也不怕傷著自己。

傅詢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又好笑又無奈地笑了,最後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韓憫“哼哼”了兩聲,抱著長劍往被子裡縮了縮。

睡著的時候怪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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