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知道,這就是他最後的決定了,再不會更改。
她呆呆看著他。
他沉默著,片刻後,似湧上一陣醉意,和衣臥了下去,閉目,用平靜的聲音說,她可以回房了,他這裡用不著她留下了。
嘉芙失魂落魄地回了那間和他傍著的屋裡,整個人被一種大難臨頭般的感覺給緊緊地攫住了。
知道將來會發生的可怕的事,卻無力擺脫,眼睜睜看著它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來,這才是最大的恐懼。
夜深了,土司府裡漸漸安靜下來,嘉芙屏住呼吸,將耳朵緊緊貼靠在牆上,側耳聽著來自於隔壁屋裡的動靜。
他醉了,睡的很沉,嘉芙聽了許久,沒有聽到半點的動靜。
她抱膝蜷坐在床角,身子在夜色的暗影裡紋絲不動,就這樣坐了良久,終於從床上爬了下來,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
……
裴右安今夜醉了。
剛回的時候,醉意或許並沒那麼深沉,但從他打發她離開後,他的情緒沉鬱了下去,隨之,醉意便從四麵八方湧來,將他鋪天蓋地淹沒。
最後,他甚至做起了夢,他夢到了關於一個十六歲少年的一些零碎的陳年舊事。
那一年,少年扶著父親的亡靈從戰場歸京,葬禮剛結束的深夜,懷著悲傷,他去探望臥病的母親辛夫人。
下人說辛夫人還在小靈堂,他尋了過去,看到了她的背影。
她獨自對著父親的牌位,背影凝固。
少年站在靈堂口,正要進去的時候,辛夫人忽然對著靈牌低聲咒罵,聲音是如的此充滿怨恨。
“十六年了!”
“你這個沒良心的男人!”
“我認了你從外麵抱來的野種做兒子,看著他搶走原本屬於我兒子的一切!現在你竟這麼死了?”
“該死的是他!他為什麼還不死?不是說他活不過十歲嗎?現在都已經多少年了?”
可憐的寡婦,沉浸在屬於自己的無儘悲痛和怨恨之中,並沒有留意到少年曾來過,又悄悄地離去。
夢中的這少年,地位高貴,驚才風逸,旁人眼中,他是天之驕子,生平唯一遺憾,大約就是身體病弱。但隻有那少年自己知道,病體不是他的不可說,他的難言之痛,來自於他得到的母親的對待。
他天生早慧,在同齡孩子還懵懵懂懂之時,他就有了印象,辛夫人不喜歡他,非但不喜歡,而且,對他懷了一種強烈的厭憎之情,私下裡,她曾盯著他的那種目光,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成為了伴隨他長大的的無法消除的陰影。無論他多麼的出色,甚至,他越出色,她就越令他感到一種憎惡的情感。但天生的內斂,注定他不會將內心陰影剝給第二人看,哪怕是在父親和祖母麵前,他也絕口不提半句。自己知道就行了。
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礙他想要和辛夫人修好關係的意願,尤其是在父親剛去世了的情況之下。
小時他也曾猜想過,辛夫人不喜歡他,或許是因為他身體不好的緣故。所以他學醫,習武,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和彆人一樣,有一個健康的身體。
他不知,辛夫人不喜歡自己,原是因他陰私的來曆。
他不是裴家堂堂正正的嫡長子。
他隻是他父親從外麵抱回來的一個私生子。
這個無意得知的秘密,令十六歲的少年陷入了巨大的自我否認和厭惡之中,他曾習以為常的一切認知,一夕之間,轟然崩塌。
隨後,三個月後,在他父親熱孝將滿的某個深夜,發生了那件後來影響了他一生的事情。
他父親的一個妾,深夜吊死在他居所院子前的一株樹上,第二天早上被發現屍體,流言開始傳播,有人看到他對她施加淫辱,小妾應是不堪□□,這才憤而吊死在了他的居所之前。
他以離京的方式,結束了他這一生中的少年生涯。
不屬於他,交還出去,天經地義。
……
成年後,一向淺眠的裴右安就沒做過夢了。
但今夜,他卻陷入了這樣一個令他並不愉快的夢境裡。夢裡的他,回到了那個外人眼中光鮮,於他卻隻剩壓抑灰暗的少年時代,一個恍惚,那個少年似又倒在了塞外的冰天雪地之中,周圍殘肢枯骨,狀如地獄,他忽冷忽熱,夢寐難安之際,鼻息裡沁入了一股似曾相識的輕暖甜潤,懷中綿軟盈手,夢中一切陰暗,漸漸被驅散而去,他下意識地貪戀這種溫暖柔軟的感覺,夢中追逐,戀戀不舍。
嘉芙被裴右安攏入懷裡時,吃了一驚,身子僵了片刻,慢慢地,感覺著他帶著酒氣的陣陣灼熱鼻息撲到自己臉上,方意識到他並未醒來,身子終於控製不住地起了微微戰栗,一顆心砰砰地跳,渾身肌膚,灼熱滾燙。
就這樣,不要臉就不要臉了,抱住他不放,等他酒醒過來。
嘉芙橫下了心,朝他又靠了些過去,直到完全蜷在了他的懷裡,眼睫顫抖著,慢慢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