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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右安便如此,於次日一早離開泉州,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和數月前他攜嘉芙同船南下不同,這趟北上,他走的是更為迅捷的驛路,披星戴月,一路緊趕,不到半月,這日便抵達京城,到時已入夜,徑直向宮中遞了條呈,隨後候於宮門之外,沒等多久,便被召入。
蕭列見他於禦書房。
二更鼓已過了。裴右安入內,見殿中燈火通明,蕭列便服坐於案幾之後,麵前堆滿奏折條呈,李元貴和幾個太監侍立在旁,聽到裴右安入內的腳步聲,蕭列放下手中朱砂禦筆,抬起了臉。
燭火映照,他眼底略帶幾縷紅絲,麵有淡淡倦容,等裴右安叩拜完畢,露出笑容,叫他平身。
裴右安起了身,蕭列問他路上情況,道他辛苦,又問泉州平海倭寇之事,裴右安奏了一遍,蕭列麵露怒容,指著案幾上的幾本奏折:“高懷遠身為一省巡撫,屍位素餐,以致於令朕沿海民眾遭受倭寇登陸荼毒,朝廷顏麵何在!”
“萬歲息怒,倭寇之患,雖由來已久,但朝廷若增布海防,擢派得力之人總兵各地,倭寇是為跳梁小醜,並不足懼。”
“朕正有此意。你折中薦的那個李忠,朕看了他的上疏,條理分明,是個胸有丘壑之人,朕明日便將他的疏奏發往兵部,著兵部商議此事。”
“萬歲聖明,若倭患就此得以消除,海禁亦能重開,實為東南沿海民眾之福。”
蕭列看向裴右安,神色稍緩:“朕知甄家船隊常年行走海上,此次朝廷禁海,生計必遭影響,但此為國策大計。你在那裡,可曾聽到民眾抱怨於朕?”
裴右安語氣恭謹:“稟萬歲,朝廷此舉也是出於防患之目的。民眾痛恨倭寇由來已久,隻要朝廷有心清倭,待海晏河清,海禁自然重開,民眾豈有不滿之理?”
蕭列點了點頭,又讚了幾句他督領緝拿粵東大盜之事,最後看向李元貴,李元貴便領太監退下,帶上了殿門。
殿內隻剩蕭列和裴右安二人,燭火將兩人身影投映於牆,黑影幢幢。
蕭列負手在後,在地上慢慢踱步,似若有所思,卻一語不發,偌大書房,寂靜無聲,隻有他足底落在地麵發出的單調橐橐之聲,入耳沉凝。
他踱了回來,停在裴右安的麵前,忽轉過身,道:“右安,朕問你,你這趟去往泉州,除了報給朕的奏折之事,可還有彆事要告於朕?”
他說完,凝視著裴右安,燭影在他眼底跳動,眸光也隨之微微閃爍。
裴右安和他對望了片刻,道:“正有一事,因在奏折裡不便陳述,故臣想著,回來當麵稟告於萬歲。”
“講來。”
“稟萬歲,抗倭之事,臣料地方官員的折裡有事未曾提及。萬歲有所不知,此次倭寇襲擾,之所以能被及時擊退,護了泉州平海兩地民眾,除官軍外,金麵龍王也出力不小。”
蕭列不語。
裴右安繼續道:“這個金麵龍王,曆年沿海地方官員的奏折裡,陸續都有提及,萬歲當也知道。官員奏折裡,此人是為海賊,但實情卻非如此,沿海民眾對他頗為敬重,因行走海上,多得過此人庇護。但這並非臣今日要奏之事。臣要奏的,乃是此人的真實身份,他便是天禧朝的董承昴將軍。”
蕭列神色如常,看起來竟無絲毫詫色,隻自言自語般地道:“天禧朝廷的將軍,遭順安逆王的戕害,以致於流落江海,淪為大盜,實在可惜!”
裴右安下跪,朝雙手負後的蕭列叩頭:“臣有罪。”
蕭列慢慢轉頭,望著跪在地上的裴右安:“你何罪之有?”
“回萬歲,董將軍曾是我父軍中舊部,右安數年前便知金麵龍王身份,隻是此前考慮到並無厲害關係,故隱而未報。不瞞萬歲,此次去往泉州,事發意外,臣也曾與董將軍會了一麵。”
蕭列注視了他片刻,點了點頭,露出笑容:“無妨,你起來吧。那個董承昴,朕也知道些他的舊事。想必是對朝廷心灰意冷,這才隱姓埋名,行走海上,以他作為,也不失是條漢子,朕不怪你。”
他頓了一頓,語氣帶了點漫不經心,仿似隨口而發:“右安,除此,你這趟南下,可還另有收獲?”
裴右安膝跪於地,身體挺直,和皇帝對望了片刻,再次叩頭:“啟稟萬歲,除此之外,臣確實還有一事,想要稟告萬歲。”
“何事?”
“臣有了當年少帝彧的消息。”
裴右安聲音沉穩,說出這一句話。書房裡的空氣,卻隨了這一句話,瞬間仿佛凝固。
裴右安緩緩挺直身體,對上對麵那中年男子投來的兩道目光,坦然道:“萬歲也知,臣與彧兒,當年有師生之情,臣這些年,一直在尋訪他的下落,也算天不負有心,此次終於叫臣得償所願。萬歲曾昭告天下,言少帝若還在世,必虛位迎其歸京。彧兒托臣,轉話萬歲,他極其感激,更是惶恐。當年少帝已死,如今隻餘一個普通民間少年,其心向往自由,朝遊北海而暮蒼梧。那麵壽昌玉璽,他願歸還宗廟,以表對萬歲君臨之擁戴。”
裴右安說完,書房裡便再次陷入靜默。
蕭列盯著裴右安,麵肌微微跳動,身影凝重,半晌,神色才漸漸轉緩,喟歎一聲:“右安,你這一番話,實在叫朕慚愧。他既還在,倘真不願回宮,退,亦可做一個安樂之王,此生富貴,總好過流落草莽,朝不保夕。你與他有師生之情,他若不便見朕,你代朕轉話。”
裴右安道:“萬歲,彧雖還隻是一個少年,心性卻頗堅定。既下了決心,臣再多說,也是無用。況萬歲當日登基,乃是天命所歸,彧願獻璽擁戴,不過順應天命罷了。臣懇請萬歲,成全那少年的一番心意,亦成全臣與他的一番師生之情!”
裴右安辭句懇切至極,說完,再次叩首至地,長跪不起。
蕭列疾步上前,親手將他從地上扶起,凝視他麵容,眼底漸漸露出柔色,頷首道:“右安,朕知你心意了,朕很是感動。你這一路趕回,必是辛苦,你回去歇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