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鼓過, 京城還未從上元夜的漫天煙火炮仗中安靜下來,皇宮的東北角方向, 突然傳出鐘鳴之聲, 共鳴九道,四方寺院,隨之紛紛應和, 鐘聲回蕩在京城的夜色之中,久久不絕。
生活在京城中的民眾,對這樣的鐘聲,並不陌生。
全城四門,早已戒嚴。家家戶戶, 相繼除燈。
天未明,全城便已縞素一片, 哭聲四起。
慈兒從睡夢中,也被這鐘鳴之聲驚醒了。
他爬了起來,靠在嘉芙的懷裡, 揉著眼睛, 人還是半睡半醒的, 嘴裡嘟囔著說, 天亮了,要去看皇爺爺。
嘉芙知道, 就在此刻, 群臣已至殿外,等待迎接皇太孫過去, 以繼位為帝。
崔銀水進來了,於旁垂手等候。
鐘鳴聲歇,外頭隨風隱隱送來一陣宮女太監的哭聲,哭聲雖甚是遙遠,亦斷斷續續,但因這夜的寂靜,依然還是傳了進來。
慈兒也聽到了,仿佛明白了什麼,頓時醒了過來,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嘉芙。
皇爺爺已經病了很久,有一天會離他而去,到了那時候,皇爺爺不希望他難過,皇爺爺希望他能做大魏的好皇帝——皇爺爺先前曾不止一次地對他這麼講過。
慈兒的眼睛裡,慢慢地溢出了淚花。
嘉芙一時百感交集,抱住兒子那稚嫩的身子,為他擦去眼淚,親手一件一件地幫他穿好衣裳,抱他下床,最後再重重地抱了他一下,終於鬆開了手,將他交給了等在一旁的崔銀水。
崔銀水走來,朝嘉芙下跪,叩了一個頭,這才起來,引慈兒走了出去,自己跟隨在他身後。
嘉芙站在那裡,目送慈兒幾步一個回頭地望著自己,凝視著他,向他微微頷首。
她和裴右安,從生下慈兒之後,至今七載,始終沒有再生養孩子了。
早幾年,是裴右安對她當年生產一事心有餘悸,再不願讓她涉險。他通醫道,也不知是從哪個太醫那裡得來到經驗,竟叫他知曉她每月間哪些日子同房容易懷孕,哪些日子不易。後來,漸漸被她也摸到了些門道,但無論她怎麼想再生個孩子,在他不和她同房的那些日裡,使出各種手段,在他麵前撒嬌、誘惑、威脅、強迫、抑或是佯惱,他要麼巋然不動,要麼即便同房了,也絕不讓她得逞,再生個孩子的心願,便一直落空。
及至如今這幾年,不但裴右安,便是嘉芙,也再沒有起過再生個孩子的念頭了。
夫妻兩人,雖從沒就此言明,但無論是裴右安還是嘉芙,從慈兒被立為皇太孫的第一天起,兩人便心照不宣。
在慈兒沒有長大之前,他們是不會再要第二個孩子了。
他們不願讓慈兒感到如被丟棄的孤獨,他們也沒有多餘的愛,能夠分給除了慈兒之外的另外一個孩子了。
今夜過後,她的兒子,就將成為大魏的新一代皇帝了。
慈兒剛來到人世的時候,她從未曾想過,原來上天竟給她的孩子安排了如此一條道路。
今夜,從他走出這道殿門的第一步起,嘉芙知道,在他往後的成長路上,必少不了艱辛、波折、乃至各種各樣如今自己還無法預料的危機。
但嘉芙相信,終有一日,她的兒子,定能步步前行,最終成為如先帝所盼那般的一代英主。
嘉芙望著前方,直到那道小小的身影,終於完全消失在了殿外。
……
遵大行皇帝遺詔,七歲的皇太孫登基為帝,從次年起,年號將改永頤。幼帝親政之前,以裴右安為顧命,行走禦前,免跪拜之禮。
和他同樣獲此待遇的,還有同時受先帝臨終召見的張時雍和劉九韶,二人一文一武,助裴右安共同輔弼幼帝。
先帝駕崩三日後,北苑亦傳來喪報,被囚多年的廢周後亡故。照先帝先前所留的遺命,周氏以皇後之禮入葬皇陵,陵寢之中,日後亦將陪葬那些死去的太妃。但先帝並不與後妃同穴,而是獨自寢於陵東。地麵築出的那座山坡,若逢陰雨天氣,遠遠望去,矗於天地之間,猶如一尊望像,朝向皇家慈恩寺的方向,煙雨蒙蒙,寂然無聲。
先帝的喪葬,雖然留有從簡的遺命,但畢竟是天子,再如何從簡,這個葬禮亦持續了大半個月。待喪葬完畢,先帝遺詔所言之二十七日斬衰也過去了,天下皆除服,民間並未受到多少皇帝駕崩的影響,照舊嫁娶,行樂無礙,至於朝廷,這兩年間,先帝本就已經放手大部分的政務,如今有裴右安為首的內閣執掌,過渡順利,國事在國喪那段時日短暫停滯之後,恢複了原本的通暢。
過往之事,該當過去,便由它過去。人生而在世,總歸是要朝前看的。
嘉芙明白這個道理。她知裴右安必定比自己更是清楚。
皇帝臨終之前,裴右安去而複返,來到他的麵前,向他行了那個稽首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