晞光的名字, 是祖父為她取的。
父親告訴她,她出生的時候, 正是黎明, 朝陽的第一道光線照進了張家的庭院。因為上頭已經有了三個兄長,族房至她這一輩,生的也都是兒子, 祖父得知生了個孫女,認為補全“好”字,於門庭是為福氣,很是欣喜,便以朝陽為她起名晞光。
張家是北方著名的高姓大族, 從前朝起,先祖便累世為官。書香門第, 源遠流長。至晞光祖父張時雍,生前官至禮尚,加封上柱國, 受先帝遺囑, 協裴相輔佐當年還不過七歲的幼帝, 可謂榮顯至極, 卻不想朝榮暮落,到了十幾年後的今日, 張家竟會麵臨如今此等進退維穀的尷尬處境。
兩年之前, 祖父因受都察院都左禦史結黨風波的牽累,無奈被迫稱病, 上書致仕。歸家後,祖父心結始終難解,加上本就年老體衰,身體漸漸壞了下去,就在數月之前,溘然辭世。
祖父致仕之時,為感念他多年輔政之功,一道聖旨,當年十四歲的晞光,被定為了大魏未來的皇後。原定兩年之後,待皇帝年滿十八,二人再行大婚之禮,婚期原本迫近在即了,不想這個時候,祖父辭世,十六歲的晞光要為祖父守孝一年,婚事也就耽擱了下來。
祖父喪禮,皇帝雖未親自吊唁,卻派了使者前來,為祖父追封榮銜,賜下諡號,身後之事,自然還是榮哀至極。
但晞光的父親張銘,卻誠惶誠恐,日夜不寧。
晞光知道,父親感到恐懼。
從兩年前起,祖父致仕歸家,自己成為大魏未來的皇後之後,這種恐懼,便如影隨形,一直伴隨著丁憂在家的父親。
和祖父相比,父親的仕途,顯得平淡了許多。他生性淡薄,不求榮達,丁憂之前,官也就隻做到了太常寺少卿,日常負責朝廷的各種祭祀、禮樂之事而已。
那個皇帝,如今也才十八歲,卻已親政四年,從兩年前起,攝政的裴相出京就藩關外之後,他不但完全把控了朝事,且日益積威,令朝臣不敢有半分輕視。
父親的這種恐懼,便是來源於自己這個未曾謀麵的未婚夫,當今的皇帝。
父親知道,祖父已經見惡於皇帝。自己的這個“皇後”之位,於張家和自己,或許也是一個隱患,而非外頭那些不知情之人所羨的那樣,是件光耀門楣的榮光之事。
晞光的祖父,身居高位,一生為官謹慎,不想到了最後,還是栽在了自己的一個得意學生手裡。
那個學生,便是當時的都察院都左禦史楊鬆,因與一政敵不和,為了扳倒對手,暗中奔走,聯合多人,一道在皇帝麵前彈劾對手。
那個被彈劾的,後來罪狀確證,被革職問罪,但楊鬆還沒來得及慶賀,接著就也以私下結黨之罪,被人告到了皇帝麵前,遭到發難,證據確鑿,甚至列出詳單,上有某年某月某日某刻,於何地,何人參與,竟無一遺漏。
這些彈劾,隱隱也牽涉到了晞光的祖父,稱楊鬆暗中奔走之時,曾不止一次向人暗示,此亦為恩師之意。
裴相雖攝政多年,是為首輔,但那時候,因他三疏,朝臣都已看出了裴相的去意。
一旦裴相離朝,無論從資曆還是威望來說,祖父便是延升而上的當朝不二重臣。
楊鬆和晞光祖父淵源不淺,極得後者賞識,朝臣人人都知。便是因此緣故,那些人才會被楊鬆說動,願意追隨。
皇帝當時沒有親自發落,而是將彈劾楊鬆一黨,包括質疑他本人在內的所有奏折,全部轉給了晞光祖父,命他全權處置。
祖父為政保守,固執己見,而這幾年間,皇帝就軍國之事,卻開始慢慢顯露出了銳意變革的一些想法。
這兩年,在皇帝親政之後,隨著裴相漸漸放權,少年皇帝和祖父這個老輔臣之間的裂痕,其實也在日益見深。
謹慎了一輩子的祖父,最終還是一朝不察,栽在自己得意門生的身上。
或者說,是栽在了那個十六歲的少年皇帝的手裡。
後來,晞光也聽到了一種說法,說皇帝其實早就得了密報,知楊鬆為扳倒政敵,擅以晞光祖父之名暗中奔走結黨,但皇帝卻隱忍不發,等到最後一刻,才將事情轉到自己祖父的手上,還美其名曰由他全權處置。
心機之深沉,可見一斑。
祖父也是到了那時,才徹底明白了過來。
當年那個不過七歲登基的幼帝,如今真的長大了。連裴相也要退出,以避免掣肘之嫌,何況是自己?
皇帝不再需要裴相,更不再需要自己了。
那個舊的時代,徹底過去了。
晞光至今記得清楚,那一夜,祖父書房裡的燈火,徹夜不息。
次日,祖父上折,建議將此事交由大理寺查辦,該當如何,便如何定罪。隨後,祖父便以病上書致仕。
皇帝準奏。不久,一道聖旨,晞光成了未來的皇後。
她需為祖父守喪一年,故原本定好的大婚之期,也將延遲推後。
……
晞光幾位已出仕的兄長,因了祖父去世,和父親張銘一樣,皆丁憂。
她那兩個年長的兄長,皆走科舉而出仕,丁憂之前,都在遠離京城的偏遠之地做著小官。
這是祖父從前的意思。祖父自己雖地位顯達,但宗族之中,卻沒有身居顯位之人。
他惜名了一輩子,不願被人詬病自己借權勢提拔張家子弟,卻不想臨了,栽在了一個他曾極為看重的得意門生手裡,不可謂不是諷刺。
祖父的喪禮,已經過去了三個月,幾個兄長都已先回了老家。晞光因未來皇後的特殊身份,如今還留在京中的宅邸裡,父親伴她在京。
晞光美貌出眾,從小受家風熏陶,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又得家人寵愛,唯一遺憾,便是母親早年去世,但二娘性情溫柔,視她如同己出,她與妾母感情極好,故也無身世之歎,原本性子極其開朗活潑,整日愛笑,隻這兩年,感家中變故,這才笑容不複,慢慢沉靜了下來。
父親身體本就不是很好,最近因為操辦喪事,加上憂思過重,前些時日,染了風寒,一直沒有痊愈。
這晚上,她和二娘一道,將煎好的藥送至書房,服侍父親吃了,望著父親愁眉不展的模樣,極是心疼,忍不住道:“爹爹,女兒知爹爹心歸田園,何不離京歸鄉?從今往後,便是種豆南山,也勝過如此被困京城,終日不得開懷。”
張銘搖了搖頭:“你為大魏日後的皇後,如此身份,爹怎能帶你出京?”
晞光垂眸半晌,終於鼓起勇氣道:“爹爹,女兒也知道,皇帝表麵上客客氣氣,實則不喜咱們家,都是做給彆人看而已。彆人都羨我,我卻不稀罕那個皇後之位,有什麼好的!他便是真娶了我,日後隻要存心,隨便一個什麼理由便能廢了我。祖父為朝廷效耘了大半輩子,對皇帝忠心耿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帝卻是如何待他?最後落得個如此下場,我想起便覺心寒。我料皇帝也並無真心要立我為後,當初想必也是另有所想,趁如今這機會,爹爹何不上折,就說國不可一日無後,不能叫他因我而耽擱了國事?說不定他正盼爹你如此開口呢。等應了,那時我便陪爹回老家,種瓜種豆,再無煩心之事,豈不比如今這樣日日擔心要來的好?”
二娘沒想到她如此大膽,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