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要來, 然後又成了沒影兒的事兒了。
等俞東池到老三巷那天, 卻已是看到鉛筆頭回信的多半月之後了。
這一次, 他加倍帶來了飯錢來。
等他把錢交給那幾個看戲台的孩子,看到對方拿著小賬本兒,死活都要按照他吃了多少, 用了多少,一筆一筆, 一文兩文算個清清楚楚那股子勁兒。
如今他倒也不生氣了。
這股子該是我的就是我的, 不是我的, 一文錢也不多要你的脾性, 跟他們杆子爺兒可不就是一模一樣兒。
怪有意思的。
等算清了飯錢,俞東池莫名的就長出一口氣。
他總算是從心靈到身體都輕鬆了。
等他再問起江鴿子去哪兒了?那個叫何明川的卻說,杆子爺去龍爪凹的屍山, 說是去尋找藝術靈感去了……
江鴿子與藝術靈感這件事,怎麼就聽上去那麼彆扭呢?
就像森林裡的一隻活猴兒, 它忽然拿著毛筆寫起書法那樣的感覺。
俞東池與周鬆淳互相看了一眼,接著笑了起來。而他們這種笑沒有看不起的意思, 就是覺著有意思。
江鴿子與藝術?
這句話聽上去, 從字麵就充滿了不搭邊兒的生澀感。
怎麼可能啊!
他們笑誰, 卻也不該在老三巷笑人家的杆子爺兒。
何明川有些憤怒,雖不敢對貴人發脾氣,他卻從褲兜取出一個白色寫著奮鬥的條兒, 使勁係在額頭上, 並大力的哼了一聲, 轉身就走了。
老戲台前。
腦袋上綁著衝刺二字的鄧長農,抱著鐵琵琶對著老戲台的山牆沒命的彈撥著。
一群女子鋪了葦席在老戲台上,那是刺繡的刺繡,編製的編織,縫紉的縫紉。
而她們身後的戲台牆上,還十分驚悚的寫著血淋淋的一行大字。
“距離藝術大會,還有十五天!”
俞東池忍著笑的對周鬆淳擺手,他們剛才進了這條熟悉的巷子,就覺著這裡的人有點兒瘋癲的意思。
雖然這次藝術大會,有照顧地方的意思。
然而,藝術也不是誰想,就都能去搞的,要不然,它也不可能在蓋爾社會地位這麼高了。
說句不好聽的,就憑這些普通的老街坊麼?
他們理解美學麼?懂得什麼是藝術內核麼?
學了這麼些年,俞東池認為自己才將將邁入會欣賞理解的門檻。
至於這些人,嗨……還是不說了吧。
一個個的,這麼熱愛藝術,這個態度還是值得鼓勵的。
如此,俞東池又帶著周鬆淳去了龍爪凹的屍山腳下。
然而江鴿子也並不在工地。
迎上來的關山阿黎說,下個月第一屆常輝藝術大會就要開幕,而江鴿子作為藏刀的傳承人,他要最少預備五件題材不同的作品才能應付過去。
因此,他到處去找靈感了。
俞東池頓時又無語了!
叫他怎麼說?說江鴿子把藝術大會看的太簡單?
他要敢這麼說,明兒老三巷又得綠藤盤城,那大脾氣上來,真是任性的很呢。
隨他吧!
人家一路衝到金獎,才預備五件作品呢。
他預備什麼五件作品,自己私下給他照顧個藝術學徒就不錯了!
俞東池心裡無奈,卻麵上什麼都沒帶的與關山阿黎平靜告辭,出來繼續尋找江鴿子。
而這一次,關山阿黎也並沒有像以前那樣步步周全,他隻是把他們送到工地門口,就轉身走了。
等到他們離軟木林挖掘工地很遠,俞東池這才停下腳步,扭頭看著山上的工地,歎息了一聲後,對周鬆淳說:“這一次,阿黎沒有送我呢!你說到到底想明白了,還是心生怨恨了呢?”
周鬆淳猶豫了一下,回頭也看山的那邊說:“大概是想明白了吧,畢竟,吃了這麼多虧,再依賴彆人,他就真是個傻子了!殿下,他現在不歸您管,您已經做的夠多了!如今實在不易跟他交際過多。您既然退出了,就不如繼續斷乾淨的好,不然,他們還以為您要染手新的權利部門……”
俞東池有些厭惡瑣碎一般的擺手說:“知道了,知道了……怎麼管?越權去乾涉財政事務?而且那是三代之前的舊政策,母親都不說話。議會上各郡州的初級申請,我年年都去看!就沒有都高克人的一張申請書,你叫我怎麼管?我一個早就掙脫出來的閒散人,關山阿黎……他就是個傻子!”
說這話的俞東池有些氣急敗壞,還有些恨鐵不成鋼。
當一陣山風吹過來,他伸手拽了一下自己的領子。
周鬆淳立刻拿起掛在手臂上的短風衣,幫他套上。
“您問心無愧就好。”
俞東池一邊係帶子,一邊輕聲說:“他總不想得罪人,萬金油一般的跟哪個都要好,最後整的哪個都防備他。高克人走到今天這個樣子,跟他始終模糊的政治態度是有關係的,他就不值得同情!”
“是!”
周鬆淳點點頭,暗想,這世上到哪兒也不缺聰明人,能把聰明玩到誰也防備的地步,關山阿黎這個腦子,也真是要命了。
他還不如人家一個十八歲的孩子。
人家江鴿子還知道出了事兒,要按照程序一級一級的上述,抗議,協商。
並且,人家的手段也是衙門都能忍受的地步,尺度拿捏的相當好。
最後,人家還找了專業人員,人權律師找人權部門,財產民事就走民事官司衙門,人都能坐下來一條一條跟衙門掰扯。
腦袋可以說清楚到了極點。
而關山阿黎這家夥就隻是知道誰也不得罪,我跟誰都好,然而該做的事情,他是一件都不會做,就等著彆人主動發現問題,能夠同情他,並主動幫他解決問題。
可能麼?
不可能的!
誰閒的慌啊!
那麼大的個子,行事卻步步猶豫,受驚家雀一般什麼都不敢說,這可怎麼好呢!
氣候邁入初冬,運河岸邊氣溫漸冷,俞東池帶著周鬆淳沿著山腳,一路尋過去,大概走到中午的時候,才在一個舊工地的殘垣斷壁外,看到了蹲在哪兒一動不動的江鴿子。
看他一副不想驚動什麼的樣兒,這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並且也躡手躡腳的走過去,蹲在了江鴿子身邊,也隔著斷牆的縫隙向裡看。
江鴿子左右看看,抿抿嘴笑了一下,繼續隔著牆,暗暗觀察。
那是一副相當專注的樣子。
彆說,還真有些藝術家的癲狂癡迷樣兒。
隻是,他到底在看什麼呢?
俞東池也認真觀察著。
隔著一堵牆的另外一邊兒,卻隻有雜草肆意的長著,還幾樣生活垃圾,像是破鞋爛襪子也在隨意的丟棄著。
最最令人不舒服的是,那邊還有一個死人頭骨,也被丟在斷壁之下,它開張著僅剩的幾顆牙齒的上下顎,因角度問題,仿若也是在衝笑著誰一般。
最近,總有高克人不愛管的敵方遺留在戰場的屍骸,被毫不客氣的清理出來,隨意丟棄在龍爪凹的山腳下。
衙門那邊也不知道該如何收拾古戰場的遺骸,就往上麵打了報告書。
現在批複意見還未下來,又因為屍骸太多也沒有怎麼保護,就有調皮的本地孩子,常常為了測試膽量,就去那邊兒偷上一個帶出來……
這個顱骨,大概就是這樣被帶出來的吧?
得虧隻有高克人亡魂因為怨氣不散,不然,這些地方的骸骨若上空有靈,也夠這幫倒黴孩子受的。
時間仿若靜止,這三人伏在牆角一動不動的都在向那邊看著。
半個小時過去了,腿腳發麻的周鬆淳覺著,反正他是啥也沒看到的。
那邊就隻有幾隻秋螞蚱從草叢裡蹦躂出來,蹦到破鞋子上,又蹦躂到骷髏頭上……
後來,一陣微風,卷著水邊蘆葦花飄過,隨著周鬆淳的一個大噴嚏打了出去,那些秋螞蚱被驚得四下蹦起,逃入草叢。
江鴿子這才扭過頭,對他們怒目而視。
雖然不知道江鴿子為什麼生氣,周鬆淳依舊一邊抱歉,一邊兒繼續打著噴嚏:
“抱歉,啊……嗤!您到底……啊!啊……嗤!在看什麼啊?”
江鴿子扶著牆站起來,他一臉厭惡的擺手說到:“我跟你們這兩個不懂藝術的外行人,也說不上話!你們不懂的……你們怎麼來了?”
世界頂尖藝術高校,拿一等藝術鑒賞資曆證書高材生啼笑皆非的看著江鴿子。
他好脾氣的說:“您是在剛才那一幕裡,獲得了什麼靈感了麼?”
江鴿子點點頭,並且眼睛發亮的說到:“對呀!對呀~我剛才看到一副好素材,可惜了,我滿滿的藝術靈感,就被你們這樣打攪了……話說,這個時間你們怎麼來了?”
俞東池被江鴿子那副我是大藝術家的口吻逗的直笑。
他已經好多天沒有這樣開心過了。
總算將鼻翼裡的蘆毛噴出去,周鬆淳在一邊兒拿著手帕收拾鼻翼,一邊語氣舒爽的說:“我的杆子爺兒!您這都藝術家了還忘性這麼大?您忘了?我們可是寫了拜訪函的,您也同意拜訪了。”
怎麼又問我們為什麼來了,還不就是為了地下城開鑿工程麼。
而且這也不是您的老三巷。
這常輝郡是我們八爺的好不好!
江鴿子想了一下回答:“那都多久了?”
是呀,多半個月都過去了。
俞東池表情一暗,他沒有解釋,就隻是對江鴿子抱歉的笑笑說:“來晚了,抱歉。”
江鴿子乾巴巴的回答:“哦,晚了就,晚了吧!
俞東池專注的看著,他已經很久沒有見江鴿子了,剛才見到他之後,他就隻安靜的蹲在邊上一直觀察他。
這麼久沒見了,他曾深愛過的這隻小鴿子也越發的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