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內城淩晨三點, 街道於飛雪當中戒嚴,古城無聲沒有人跡,隻有巡警卡在重要的街道關口沉默的敬禮。
一支長長的車隊從內城飛艇站緩慢使出,它們穿過石濤大街,方山北路, 永固大街最後行駛在長十五公裡, 寬度達兩百米的天街之上。
天街, 全世界最寬闊的街道,它就在從沒有被曆史破壞過的八百年王城中心線上。
江鴿子趴在車子玻璃上好奇的看著, 他有一般資料裡關於中州城的介紹。
據說, 麵前這座古城,是蓋爾目前保存最完整的, 一絲一毫都沒有被破壞過的古代都城。就連這內城裡的梧桐樹,年輪都在好幾百年不止。
不說曆史上留下的東海閣,蓬萊居, 曆代王爺府, 屬國駐中州接待府, 老貴族聚集圈子。
就隻是金宮, 它的建築就是蓋爾無法超越的一個極致。
怎麼去形容呢?地球上說, 皇帝老爺住的地方有九百九十九間房子,其實是沒有這麼多的。
然而九州的中州城,金宮有的豈止是九百九十九間房, 像是如今的新國會, 巫係靈台閣, 宗室局,皇家係列博物館等地方,它們全部都是一個單位一個單位的住在金宮的某知名院落裡。
中州皇室將多餘的房產出租給這些單位,每年獲取大量的租金。
按照江鴿子的世界觀,那個老女人大概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牛逼的包租婆了。
便是有一天他的親生兒子坑了她,靠著天街古老城牆背後的這些房產,李氏在接下來的日子,也能過上奢侈的生活。
風雪當中,車隊緩慢行進,十五公裡的金宮城牆沉默的屹立著,每當遇到某座有士兵站崗的大門,連燕子就耐心的給江鴿子介紹,這裡是何處,哪兒又是那裡。
有時候他還會夾雜一些童年印象,給江鴿子講他小時候的故事。
“看到了麼,就是這兒!您看這兒!”
連燕子指著一座城樓介紹到:“這是持鼎門,以前我們成丁要從這個門兒進去,接受成年禮,會吃福餅,年尾也要入這門兒拿禮錢兒,不過現在這裡是皇家禮俗博物館,這裡有完整的成丁禮儀秀,是特意表演給那些外國人看的,他們告訴我,這兒門票三貫,呼……您知道麼,金宮有幾十處收三貫門票的地方……”
江鴿子看著那棟近似於自己腦海裡,某個偉大印象的城門,簡直就尷尬冒冷汗。
他到這兒就想仰望,歡呼,甚至敬禮,咳咳……
那家夥是個複製狂魔,這一路他看到好幾個熟悉的地方了,這裡有凱旋門,蘭登堡門一樣的模仿建築物。
雖然曆史將這些中不中,西不西的建築物完全包容在內城,九州人就認為它們是九州的,然而江鴿子看到它們就是彆扭。
他應景般的點點頭,指著那邊站在風雪裡的士兵說:“倒是戒備森嚴的一個地兒。”
連燕子聞言輕笑起來,聲音裡泛著一絲莫名的愉快道:“還好吧,您不知道,這裡麵的水域直通怡宮,怡宮您知道麼?”
江鴿子回憶了一下資料說:“是舊時的皇室的學校。”
“對,我小時候來這裡受過幾年老教養,怎麼行禮,怎麼穿衣,都是在這裡學的,還有啊,我們下課的時候就去昭橋上釣魚,要是老宮人沒看著,我們就直接下網,金宮水域裡麵的大蝦大多肥美,等回到大院裡,我們就找家裡的破倉庫,燒火烤著吃。”
江鴿子略思考,回頭好奇問他:“你不是有家庭教師麼?沒跟著你?”
怎麼貴族的孩子也燒火玩兒。
連燕子不在乎的輕笑說:“他們總得下班兒啊,有時候家裡經濟不好,一個保姆要照顧好幾個孩子呢!在金宮還好,總有人遠遠的照顧著,等到了家裡有的是沒人管的野孩子……”說到這裡,他一臉神秘的說:“他們說,金宮水域下麵住著萬年的王八,每年都要拖幾個貴族的小孩兒祭舌頭。”
說完他對江鴿子擠擠眼,江鴿子看著金宮,心神微微一動。
俞東池說,第三片地圖就在中州。
連燕子就做出遺憾的樣子道:“皇室八百年,他家的子孫有的是,貴族們的小孩兒也多,我們受老教養的時候,一班七十多個孩子,宮裡管飯,一年到頭還發好些東西,而且,您恐怕想不到,他們每年開班都有十幾個班呢!你算算有多少小崽子在這裡折騰,所以偶爾有倒黴的掉進水裡……淹死的,倒也正常。”
說到這,連燕子的表情就有些不好,他語氣也停頓下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哀傷的事情。
江鴿子看他情緒低沉,就坐好問他:“你家裡……”
連燕子點頭:“恩,我下麵有過一個妹妹,就是沒有被人照顧好掉進金宮水域淹死的,他們向來~就隻管生,從來不會好好的照顧,尤其是巫係,每年因為沒有照顧好的而夭折的孩子,在鼎盛的時候大概能有兩位數。”
他舉起兩根手指,無奈的晃動著。
江鴿子想安慰他,到了最後也隻能乾巴巴的說了句:“這麼大的體係,已經是個小社會了。”
如他小時候總能聽到,隔壁學校暑假有小孩兒意外淹死的那些消息般。老李家有多少支,宗室有多少支,貴族有多少支,巫係有多少支……
人口多了,死亡也就多了。
車輛穿過天街,又一路向著越山而去。
最後,江鴿子終於看到了泰姬陵,呃,不……這裡跟泰姬陵一樣的建築,其實叫宗室殯葬局!
江鴿子看著這棟占了一座山的建築,就不由的歎息了一聲:“變態啊!!”
他到底從俺地球複製了多少東西?
連燕子跟江鴿子一起下車,他站在巨大的漢白玉門下,神情從略微不在意而轉化為肅穆。
八百年來,這扇門下走過多少位先人,即便對王權不屑一顧,然而對於亡者,巫有先天的憐憫尊重之意。
幾十位殯葬局的服務人員小跑著出來,他們站立在遠處,想從這一大堆人群裡,找到幾個可以溝通做主的。
那位冕大人身份特殊,他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沉悶的關車悶聲從身後隱約傳來。江鴿子聞聲看去,卻看到意外跟來的元高至。
他看到江鴿子奇怪而疑惑的眼光,便小跑著過來,先是向江鴿子微微鞠躬,接著又對連燕子施禮道:“大人,請允許我的跟隨,我帶來家中的老仆,他們對喪禮瑣事,還是有一些經驗的。”
連燕子低頭想了一下,便很爽快的點頭應允。
現在,他們也真是無人可用的。
元高至聞言立刻回身,他沒有流出年輕人的雀躍,相當穩當的穩步跑回自己的車駕,沒多久,那邊便下來一群年輕人,在仆從的幫助下,將從殯葬局工作人員那邊借來的黑布,捆紮在胳膊上。
這件事太過意外,體麵的喪袍就不要想了。
江鴿子看了一下手上的機械表,時針正指在淩晨四點半的位置。
有殯葬局的小官員從邊上試探著過來,他先是戰戰兢兢的對連燕子施禮,接著小心翼翼的問:“呃,各位大人好,您好,貴府喪儀主家是哪位?我們這裡已經給預備了儀式樂隊,還按照您們提供的資料,準備了化妝師,棺槨,隻是不知道跟哪位詳細對接溝通一下。”
江鴿子也不懂這個,就看向莊九德。
九德先生年紀大,被凍的冒清鼻涕,他在寒風中搖擺了幾下後才吸著冷氣兒問到:“是我,是我!隻是不知道那一位……的大體現在在何處?”
這位服務人員表情一僵,回手指指不遠處的一輛冷凍車,語氣裡冒著哭音到:“大人,這車昨天傍晚就停在這兒了……”
而他沒有說的卻是,這車剛停在這裡的時候,接待處還以為是哪個屠宰場的送肉車,結果打開後麵車門一看,裡麵有的卻是一張醫院擔架,那上麵還相當粗魯的捆了一具大體。
再一問司機,對方才說了這位是誰,隻叫他們原地等北燕的喪禮承辦人。一整天了,殯葬局上下戰戰兢兢,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件事,就隻能傻乎乎的等。
連燕子輕輕歎息了一聲,慢慢向著那輛車走去。
古巫對生死界限看的很模糊,他們早就熟悉了這個氛圍。
他一邊走,他一邊跟江鴿子低聲到:“這位當年屠殺了那麼多貴族皇室,跟有名有姓的都有仇怨。這~算是最後的報複吧,竟然用屠宰場送肉的冷凍車來運她,也真是夠惡心的。”
江鴿子從懷裡摸索了一下,將一張紙取出打開,看著上麵的幾行字念到:“這上麵說,要為她預備一副琴盒一般的棺槨,按照她的遺囑,她要穿紅色的裙子,恩……這裡,這裡,對了,這裡還有一個地址……九德先生?”
九德先生從寒風中走出,胡子上都是白霜,此刻,他的態度倒是相當肅穆認真的。
“殿下?”
江鴿子隨手將那張紙遞給他,指指那輛送肉車說:“這上麵有個律師的聯絡方式,她好像有些遺產方麵的事情要處理,至於其它的,除了上麵要求的幾項,剩下的你就看著辦吧!”
九德先生接過這張單薄的紙片看了幾眼,苦笑著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您跟他們一起去讚化廳吧,宗室局那邊是指定了場所的,那邊最起碼暖和一些。”
江鴿子搖搖頭頭,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不用了,我答應……恩,陛下要我代替他抬靈。”
九德先生一驚,他四處看看,有些不敢相信的低聲問:“隻是您麼?”
江鴿子平靜的點頭。
九德先生張張嘴,吸了一口冷風,本想大聲抗議一些什麼,大概是覺著不合時宜,他隻能小跑著到連燕子麵前,低聲嘀咕了幾句。
連燕子又對他囑咐了一些什麼,他這才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向江鴿子,又看看那輛冷凍車。
連燕子親手打開那輛送肉車的車門,匆匆向裡看了一眼後,這才站在哪兒擺弄了幾個手勢,釋放了軀殼當中的靈魂。
然後……一個穿著紅裙的女人,慢慢舒展著她的身姿,如煙一般的升起。
那女人的靈魂十分年輕,有著姑娘有的一切特色,年輕漂亮,精致又可愛。
她穿著一件豔紅的長裙,臉蛋年輕健康還泛著粉紅,雪幕當中她的黑色頭發在空著飄飛著,打著旋兒在空氣裡流動,看樣子,這是一個相當自由的靈魂呢。
後來她站在車頂,看著天空好一會才笑著說:“下雪了啊!”
說完她飄下車頂,鑽進車子看了一會後,又圍著車子轉悠了幾圈,表情譏諷又嘲弄的笑著說:“是送肉車啊!”
有工作人員拿著尺子進入肉車車廂,又匆忙跑出去。
江鴿子一直安靜的等待著,一直等待到遲鈍的太陽緩慢的從天邊升起。
按照以往的節奏,宗室貴族那麼多,皇室體係那麼大,殯葬局這邊每天也是有幾莊體麵的喪事要辦理。
可是今天一直到上午七點多了,濁陽都完全升起了,也沒有其他人再到這處尷尬的門下等待進入。
那自由的靈魂就光著腳,坐在送肉的車上,一邊無所謂快樂的哼著一直歌謠,一邊四處自由的觀察著。
看樣子,她倒是挺愉快的。
這下麵有那麼多人,然而她卻一個人都不認識呢!她歎息到:“不認識呢……就連小愛都沒有來啊?!”
被釋放的靈魂似乎喜怒也不大強烈,或者她回歸了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儘量保持了這時候的某種好的狀態。
這時候的她,有著天真良善,大方而美好,對世界無限向往,什麼都願意往好處著想。
她就安靜的像小寶寶一般的等待著,終於等到一口樣貌奇怪,像大提琴匣子一樣,連漆水都沒有上的棺材被人推出來。
這是按照這位要睡在琴盒裡的要求,臨時打造而成的新式棺材。
幾位早就等的雙腳麻木的化妝師,推著水罐車,舉著一件豔紅色,鑲嵌著碎鑽的長裙入了送肉車廂,他們關閉車門再次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沒多久,水罐車的管子靈活的抽動起來,一些攪拌著血絲的水從車的縫隙裡流出,又隨著預先墊在地麵的塑料布,灌入下水道。
坐在車頂哼唱的她始終沒動,隻有那件紅裙路過她的時候,她的嘴角勾了一下。
連燕子雙手束在大氅內,慢慢活動到江鴿子身邊。
江鴿子儘量保持表情平靜,用牙縫裡擠出來的聲音問他:“那是什麼歌?”
“愛的教育。”連燕子回答了曲名,然後輕歎到:“她喜歡這樣的歌啊。”
“這樣的?”
“對,這是一首古老的兒歌,您沒聽過麼?”
“沒有。”
“恩……您冷麼?”
“還好,那邊快結束了吧?”
“恩,應該很快,這是個寒酸的葬禮,並不需要太多的儀式……”
正說著,那邊的車門被再次打開,有人用抬出紅紗蒙著的已經開始軟化解凍的軀殼肉體。
他們將無依無靠的她放置在琴盒當中,江鴿子走過去,低頭俯視她。
此時,她在綿軟的被絮當中,如嬰孩沉睡,她的腦袋帶著一頂奇大的帽子,帽子上還有黃色的裝飾布花。
大概是她眼部受頭傷連累,無法恢複原來的樣子,他們就給她往下扯了幾層紅紗格擋,儘量掩蓋狼狽,隻露出筆直的鼻梁,以及向上用某些特殊化妝品故意拉出唇角弧度。
看了好半天,江鴿子才嘀咕了一句:“像在苦笑。”
他身邊傳來一聲呢喃般的解釋。
她說:“並沒有笑啊,而且我一點也不想笑呀。”
江鴿子知道是誰,也沒有回頭看她。
他隻是接過一邊莊九德遞來的相機,對著琴盒裡麵的她,哢嚓了幾下之後,他合攏琴盒棺材,又脫去自己的大氅。
一群貴族站在避風處僵立著,天氣很冷,低溫當中那些從車裡流出來的水已經迅速幻化為血色冰花。
因為教養問題,那些年輕人沒有動,他們隻是看著遠處那群人在一直小聲交談著。
他們說著那位冕大人的故事,說她的傳說,說她的最後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