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戲台下,兩三百人聚, 落針可聞。
老戲台後, 江鴿子跟何明川他們親自給老班主換衣裳。
那套繡有仙鶴的衣裳。
“這可是給您趕了二十天, 才將送到的, 您摸摸~還熱乎著呢。”
江鴿子開著玩笑幫老班主綁眼罩。
薛班主美滋滋的伸手去摸花樣,這又圈又圓的,他摸不出是什麼,就問:“這是甚花樣?”
江鴿子嚴肅的告知:“大眼睛。”
薛班主聞言手一滯,歎息到:“眼睛啊, 好……好。”
他連著說了兩個好。
可是江鴿子看著這個萌萌的眼罩,忽然覺著自己有些那個了。
他泄氣的伸手將眼罩解下來笑著說:“這個您私下帶著, 這衣裳有給您配套的眼罩。”
說完, 他從盒子裡取出一副瑩藍無花的給薛班主帶上,左右打量總算感覺對路了。
這仙兒。
薛班主又摸了摸, 便笑了。
他把眼睛眼罩要過來,很慎重的放在懷裡後, 卻拉住江鴿子的手說:“其實我是悔了的。”
江鴿子聞言有些蒙, 卻聽老班主說了第二次:“我是悔了的, 那樣的人,憑什麼我要為他瞎一輩子?他不值呢……”
正在給他爺紮腰帶的手停頓了一下。
“可~已經沒救了啊,我那眼睛嫌棄我不救它,也就不要我了!”老頭兒摸著眼睛輕笑:“萎縮了,壞死了~其實有悔也是這幾年,如果沒有遇到您, 沒有咱這好時候,我也沒有再看看的念頭,他們說老三巷現在可好啦,花紅柳綠的……”
這次江鴿子卻聽懂了。
老班主伸出手,帶著繭子的指肚開始在江鴿子臉上摩挲,一點一點兒的極為認真的摩挲。
“我得記住您呢……恩,好,就是好看!他們跟我說,您像我?像我有什麼好的!您還是像您自己的好。”
江鴿子語氣乾巴巴的說了句恩。
“我本想送您一點念想的,可後一想,這不是給人家心裡添事兒麼?好不容易忘記我了,回頭一翻櫃子,得!我又掉出來了,又得再想一次,這不好。”
江鴿子輕笑:“我到覺著挺好,回頭您那盲棍兒送我好吧。”
老班主連連搖頭拒絕:“那可不成,多不吉利!我這輩子就倆老夥計,一個鐵嘎達一根木嘎達,再加上我一個肉嘎達,三嘎達湊趣兒也是般配。您~以後可要好好的……可彆學我啊。”
他說起他的經驗來:“從前那會兒我跟我前輩說,從今往後生也是他,死也就是他了!我那前輩卻說,傻!那真是放乏屁兒呢~你才活幾天見過幾個好人?什麼都沒見過沒經曆過~就滿口大絕話,這是得多傻才不給自己留後路?”
這老頭後來果然就沒給自己留後路。
江鴿子多靈透的人,就對他說:“您可甭替我擔心了,我這人又懶又散的,想多了我都累的慌。”
“這樣好,甭想那麼多,隨心過自己的,愛惜點自己多點兒就最好了。”
屋子裡靜悄悄的,鄧長農拿袖子去抹自己鼻子下麵的清水鼻涕。
就這麼一點兒動靜,還被老班主聽到了。
他一伸手拉住他說:“你們三~來,給你杆子爺跪下。”
何明川他們過來,老老實實的跪在江鴿子麵前,老班主笑著說:“那會兒,是您把他們送到我麵前的,現在我把他們還您,您~您要了他們吧!”
“爺……”
林苑春他們哽咽嘶啞著喊了一聲。
都知道這是老班主怕自己走了,他的崽兒沒人看護。
“替我給您們爺兒行個大禮,給人添了那麼多麻煩。”
他們一起磕了個頭,江鴿子受了,叫他們起來,他們卻伏地抽搐。
這就弄的老班主不高興了,他氣得踢了他們一腳,沒看好角度卻踢空了。
鄧長農往前匍匐,抓住老班主的腳往自己方向擺了一下。
他流淚笑著對他爺說:“爺,您往這兒踢,你略一伸腳就夠到了。”
老班主卻摸著他腦袋就笑:“傻子!你們啊,可彆學我,人年輕的時候都會有幾件對方就是一泡屎,你也不嫌棄臭的經曆,等往後再想起來,就該恨自己了……”
江鴿子扶住他勸了句:“他們能管好自己。”
老班主卻故意嗔著說:“也是,我也就多餘這樣,都大了……我也該走了。”
老戲台上堂鼓一點,這是催台。
何明川從地上爬起來,跑到一邊拿起老班主的小茶壺舉到他嘴邊,讓他飲了一口。
老先生喝完,就說:“這個給您吧。”
他把自己的茶壺給了江鴿子。
老戲台薛班主經常上。
可才搬到這邊的時候,他是不敢的。
後來膽子慢慢的寬闊了,他就摸著石磚的樓梯往上慢慢走,一點一點的走。那高處的地方摸不到,可是能摸到的地方,他都一寸一寸,年年月月摩挲出油光皮色。
他哪一塊磚都慣熟,就舞台當間這一塊,這中間位置他是不敢站的,多少年來他都繞著走,感覺愧的慌。
娘生爹養師傅教大,一身的好本事遇到了一群好知音,他卻因為情情愛愛毀了自己一輩子……
薛班主沒有被人攙扶,他就像心裡也有著一雙眼睛般的走到舞台中央,他原想,得老少爺們,得親人們這麼多年的照顧,總要真心實意的感激一下。
可是到了這兒,他又覺著說什麼都是多餘。
所以他抬起手,慎重的行了大禮。
台下默默還禮。
他站直了對台下笑著說:“多少年沒開嗓兒了了,虧您們能忍我。”
台下一片沉默,也不知道說點什麼好。
老班主震震袖口,輕輕扁了兩圈兒才說:“今兒,就給您們唱個您們沒聽過的私密曲兒吧。”
何明川擺好鋪了綢座套的椅子,鄧長農扶老班主坐好,再把鐵琵琶妥當的放他懷裡,林苑春把話題調整到合適的位置後,他們一起站在舞台邊緣,用崇敬至極的眼神看他們爺。
他們爺張嘴開始念白:
慕夜星倒懸,露沾小羅衣,耳聽好消息,他無情也笑,有情也笑……家中常念那冤家尋我酩子裡耍子去……
然後舞台下的老少爺們一起就蒙了。
真的,雖他們一動不動,可是江鴿子卻是能看出來大家臉色都不對了。
他左右看看,撈住黃伯伯就指舞台。
黃伯伯卻在他耳邊悄悄說:“大地母神啊!我的爺~!這老東西真是瘋,這個時候他咋唱起這個來?”
“這個~又是啥?”
黃伯伯臉色神秘又興奮的說:“嗨,就是個淫曲兒,早就被禁了……,嗨!也沒人說禁了,就是沒人敢唱,這曲兒□□~春戲!您說他怎麼在這時候唱這個?”
他這句話聲就有些大,身邊一個滿麵是淚的老太太聽到,人扭臉就悄悄罵道:“呸,快滾!莫呱噪嘞~你懂個屁!這樣的曲兒,他是唱給親人,恩愛的人聽的,不是給你這外人聽的。”
她一臉激動一臉淚的迅速扭臉,肩膀都是顫悠的。
江鴿子與黃伯伯一臉羞臊的閉了嘴,如今卻是懂了。這跟老夫老妻被窩裡嗯嗯,被窩裡放屁都不會不好意思是一個道理。
薛班主在這個場合,唱如此私密的曲兒,卻是他把老戲迷,老街坊們都當成了他的契約人。
他念完了前白,終於調整好他的鐵琵琶。隨著一聲琴弦脆響,薛班主的聲音便清亮清亮,纏纏綿綿的送了出來。
鐵琵琶九州第一彈撥樂器,它音兒一出百音匍匐,可薛班主的嗓兒,卻把鐵琵琶生生逼成個伴奏,它本也就是做這個的。
江鴿子聽過老班主各種各樣的鐵琵琶,也聽過他唱曲兒,可是卻沒聽過這樣的曲兒。他聽不懂戲文,人年輕就覺著墨跡又緩慢。
可如今麼,他卻被抓住了,有些氣惱的想,好聽的很,想著~以後竟然是聽不到了啊。
從前常聽水磨音,可到底水磨音是什麼?現下卻能形容了。
用他的話來說,好像一塊千年的陳化料,被人懸著幾十米的繩子從峭壁上挖出,它本就天生不凡,不生平土,不續水源,又高又俏迎風張揚……而這塊不凡被人打磨去了毛刺,車成珠子戴在行家手裡,會用一生的時間愛若珍寶的反複盤完,最後它成為油潤朱紅的一顆顆寶珠,便是上等的真玉都無法與它論色,大概老班主的水磨音就是這個意思吧。
打磨夠了,光拋好了,年代到了就真香了。
三分天生天養的好條件,七分人事滄桑反複經曆,他用聲音攪合一池子春水,想你入魔你就入魔,想你上天,你也就上了……
天籟不過如此。
從未見過幾十歲的老先生,還有這般的氣韻。那音兒就像小勾子一般,攪合的江鴿子心裡癢癢的,春春的,浮浮的,飄飄的,蕩蕩的……
他忍耐著,卻沒發現身邊這位早就忍耐不住的抓住了他的手反複摩挲,他也不介意了。
就看著他笑,他也笑。
“……暮風卷春席,絮雪染琴床。自如梁上燕,籲籲挽孤衾……撒歡兒的螞蝗見了蜜,玉鞭嫋嫋龍輕泣,嬌客輕喘淚滿襟,萋萋芳草就合了春泥……”
幾隻黑白喜鵲,銜著枯枝放在女貞樹杈上搭窩兒,江鴿子他樹兒子吐著嫩芽顫巍巍的看著一動也不敢動。
後來,老班主就上路了。
老班主走了的第二個月,秋日如約而至,家裡便又來了訪客,不,算是走親戚吧。
“這次回來,你準備住在哪兒?”
江鴿子看著盤著腿兒的關暖陽問,關秋安滿蓋爾跑著代表北燕建交,人丟下那胖子是奔著自己回來的,也不能把他送到山上大宅裡呆著。
江鴿子最近脾性軟綿多了,所以看著自己這個倒黴催的小舅舅,他也溫柔起來,當做正常親戚招待著。
“瞧著你倒是胖了些。”
關暖陽下意識的摸摸胳膊,點點頭。
他的打扮一貫是嚴肅的,最嚴肅的白襯衣,最嚴肅的馬甲,最嚴肅的正裝藍褲子。
他曾是邢家最好看的孩子,現下是清俊嚴謹,平素很少笑,隻有看到自己在意的人,他才會略微鬆快,露著一點點笑摸樣。
他對江鴿子說:“我還算好,學校裡老先生照顧我,並不強迫我跟課,我就跟著那胖子吃了半個蓋爾,真是~什麼都見識到了。”
說到這裡,他對江鴿子關心的說:“你~你也不要常悶著,也要出去散散心,見見外麵。”
江鴿子腦袋裡立刻浮上佛偈艾利,他迅速的搖頭拒絕。
他到蓋爾以後就有了柯南屬性,不,柯南都比他吉祥,人家一集死一個,偶爾兩三,他倒好,所過之處一城一城的死人。
關暖陽從口袋裡取出一個小本,用手推到江鴿子麵前說:“我去的那些地方,有些好景致,好吃的東西,我就寫下來了,想著以後你要有時間,就也去看看。”
江鴿子笑著取過小本翻開,見那第一頁作業作文般的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