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館之中決斷一下,州府客舍即刻傳旨,宣賢王、蔡大學士覲見,商討追責貪墨官吏與補錄州官之事,其餘人等一應回避。
譚一秋尚來不及替父親求情,便由館役帶出了行館,隻紅眼追著押解老爹的衙役一路走到知州府門,這便也是最後一步,再往前更送不得。
自古一官頂家,一落皆落,譚慶年垂頭轉身,滄邁著臉,叫他回去告知其母姊,還囑兒子好生考學、不可懈怠。若不是龔致遠在旁扶了一把,譚一秋早已昏跪在知州府的石階上。
一邊方知桐望在眼裡,不由皺眉詢看溫彥之。
溫彥之盯著譚一秋的後背,實在歎了口氣:“我試試罷。不過國事私事,皇上斷得清楚,亦不知求情有沒有用。”
縈州所在的江陵府,一夜之間人心惶惶。
常平倉貪墨一事,巨案滔天,涉案官吏上抵府尉、刺史、知州,下至數十縣官、府丞,衙役差吏與案人數更是過百,連二品河道總督亦被牽連,可算慶元帝登基以來第一大案。此事一出,龍腕禦判下,追責嚴懲之事雷厲風行——涉案官吏當場罰沒補褂授印,家小財資由各州禦史巡按一一統錄,一絲不漏。
而南隅巨賈吳氏如黑膽蛇蠍,在淮南水患之中大發國難財,現經查實,更攤上與知州命案有關,不僅舉家被抄,一眾子弟亦被收入州府監牢。三日之內,江陵府十八郡內吳氏產業儘數停擺,勞工怨道者由河道府整編入役,亟待投入治水之工。
譚慶年被罷免後,治水決斷的大事小事更多落在溫彥之手上,經手太過突然,各處簽發文書被他批得坑坑巴巴,也不甚能理清當中的線,瞧得方知桐直搖頭,隻好從圖紙堆裡謄出隻手來指點他,“看好了,各級的簽紙依照事類分開,工是工,戶是戶……”
如此繁忙間,練箭的事情也沒擱下。溫彥之本以為大案壓頭,各地文書甚多,齊昱該是沒工夫再來指點他箭道,可一到晚間他站在院裡和暗衛擺箭靶的時候,齊昱竟從書房踱出來拾箭教他,神色上波瀾不興的,瞧不出什麼好事壞事。
溫彥之斟酌著開口:“譚父的事——”
齊昱低頭就把他這句話親回去,垂眼深深看了他一會兒,笑道:“練箭。”
溫彥之這就住了口,由他把控雙手站直,心知求情一事再不可提。而練箭倒還順利,齊昱也全然不是個把心事儘能放在臉上的人,調笑打趣言語依舊有,揩香抹油之事也少不了。
暗衛幾個看得直捂眼睛,還道果真是溫員外才能叫皇上開心,可練箭畢了,齊昱又將自己關回書房,隻囑咐溫彥之早睡,後院裡一燈長明,濃茶燒過幾輪,便多出數道折子送去京城。
日子滾滾如水,束水攻沙漸漸上了道,民兵與勞役漸漸籌集齊了,沈遊方斥資到位,又兼有吳氏被抄沒的家產,及賢王、蔡大學士籌措的公款,各項事物順遂,挨到月中時眾人終於得兩日休整。
方知桐從花廳用過早膳往後院走時,經過溫彥之住處的窗外,見窗扉半掩,溫彥之正認真在桌案上畫著什麼東西。他不禁奇怪,治水圖紙早就交付下去,莫非溫彥之又有新想?
走到窗邊往裡看,他隻一眼就瞧出溫彥之筆下畫的,多是繩索排布與定時機括,好似與治水沒甚關係,而溫彥之專注得就像被浸在了深水裡,一筆一劃前後拉,連方知桐在窗外立了好半晌都沒察覺。
方知桐漸漸看出些門道來,目光垂視著其上朱筆勾圈的幾個地方,展顏笑了笑:“彥之,那處畫錯了。”
這聲音突如其來,嚇得溫彥之一佛出竅二佛升天,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扭身將圖紙藏在背後:“知桐你何時來的!”
“彆藏了,我都看儘了。”方知桐手肘倚靠在窗台上,氣定神閒朝裡伸出去:“來,我替你改改。”
溫彥之紅著臉搖頭,更把圖紙往後藏了。
這模樣把方知桐逗樂,他笑道:“嗯,那就算了罷。”說罷轉身就要走。
身後溫彥之果然出聲:“等等等等!”片刻後,前麵屋門打開,溫彥之麵色謹慎探出頭,左右看了一眼,朝他招手嚴肅道:“知桐,你進來,快。”
方知桐:“……?”
——靖王找我矯詔的時候,也沒像這麼做賊似的。
——究竟是多大的事。
進屋去落座,溫彥之關了門,這回記起來關窗。方知桐提溜著那幾張圖看了會兒,笑意染上眼角:“你做給皇上的?”
一針見血,戳得溫彥之膝蓋略疼,隻強自鎮定地點頭:“萬壽節將至。”
“哦……”方知桐了然地看回圖紙上,目色中頗為欣賞:“彥之,你機簧構造的功法學得甚妙啊,真成了的話,這應當是極好看的。”
溫彥之糾正他:“是一定得成。”他著急坐在方知桐旁邊,“你說我何處錯了,快講。”
方知桐點點正中的紅圈,平靜道:“這是引線?你要他們一齊發動?”
這瞬間的拆穿,叫溫彥之有些委屈地點頭。
方知桐指了指這圈旁的線,比量長短,再同他比了比圖紙最邊上的那條線的長短:“近處與遠處一樣長,那中間發完了兩頭還沒動呢,你是怎麼想的,這也能錯。”
溫彥之心裡很塞:“是我粗心了,知桐,謝過謝過。”
方知桐看著他,搖頭歎:“我看你這不是粗心,而是急的慌的。進工部第一日就告訴過你,趕工的時候多得是,再急都要想清楚再下筆,不然便如你這圖,到時候發錯了機括七零八落,皇上瞧的儘是笑話,你上哪兒去哭?萬壽節還有五日呢,你這圖紙雖奇巧,卻還可更精致,我幫幫你罷。”
“真的?”溫彥之睜大眼睛,簡直覺得方知桐整個人都在發光。
“原來你這兩日閉門不出就是為了這,早說啊。”方知桐好笑,“材料都買齊了沒?”
溫彥之點頭:“我不甚懂采買,全賴龔兄與沈公子去幫我置辦好了大致的,待圖紙全畫好,就可開工排布。”
“你一個人排?”方知桐掀開幾張圖紙一看,“這怕排不完罷。”
溫彥之輕咳兩聲,吐露天機:“……暗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