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江.獨.發
一二一章
黑夜消散,天光熹微。
密林裡,偶有鳥雀振翅飛出。除此之外,再無動靜。
四周空蕩蕩的,小陸雨歇還是不願走出那片隱秘的須彌空間。它就像是個繭,把他包裹其中,但困住小陸雨歇的,或許從來都不是什麼外物。
薄霧浸濕唐煙煙淺藍色裙擺,她眉眼低垂,漆黑睫毛覆住眸中洶湧。
她還能說什麼呢?寬慰的話再多,也不能減少他半分苦楚。再多的感同身受,都顯得蒼白而無力。
唐煙煙突然被一股空前的沮喪和無力感湮沒,她害怕她的穿越隻是一場徒勞,更害怕永遠都沒有機會在未來和陸雨歇重逢。
畢竟她連給小陸雨歇一點慰藉,似乎都做不到。
時間不知過去多久,唐煙煙抱膝坐在草地,從天明等到黃昏。
微風搖曳,草葉窸窣。
一道喑啞熟悉的嗓音突然從她身後傳來,恍若一場遙不可及的夢境。
“小甜姐姐!”聲音低弱到幾不可聞。
唐煙煙身體一僵,猛地回首。
當視線觸及到那抹虛弱、沾滿血汙的身影,唐煙煙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
他孤身站在那裡,眼神是如此空洞,像失去靈魂的木偶、像迷失歸途的羔羊。
夕陽餘暉籠住他單薄身影,卻無法溫暖他寒涼如冰的眼眸。
他袖中雙拳緊攥,仿佛極力忍耐著什麼。
分明脆弱到極點,但他眼眶裡卻沒有一滴淚。
再次見麵,竟恍若隔世。
他長高了很多,瘦了很多。
一個半大的孩子,也有了曆儘磨難的疲憊滄桑。
唐煙煙三步並作兩步,踉蹌上前,一把將小小少年抱進懷裡,試圖用自己的體溫驅逐他身上的冰冷。
“沒事了,沒事了……”她一遍遍重複,比起安慰,她更像是在拚命地說服自己。沒事了,一切都沒事了。
被唐煙煙抱到懷裡,小陸雨歇感受的是滿滿的溫暖與溫柔,他僵硬神色終於出現一絲崩裂,這像是個征兆,突然,他全身都不可控製地顫栗起來。
唐煙煙隻能更加用力地抱住他,許久都沒有鬆開。
從須彌空間出來的小小少年格外沉默,除了最初的那聲“小甜姐姐”,他再未開口吐露一個字。
唐煙煙自然不會勉強他。
她取來乾淨泉水,為他擦拭臉上的汙濁,為他梳理乾枯打結的頭發,為他治療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外在的傷口固然可以治愈,可內心的呢?
唐煙煙強忍著情緒上的波動,為呆呆坐著的小陸雨歇披上披風。
夜裡風大,他身體虛弱,受不得寒。
唐煙煙還找了些果腹的野果,放在他手邊。
可小陸雨歇靜靜坐著,始終無動於衷。
唐煙煙無聲歎氣,她撩起裙擺,依偎著小陸雨歇坐下。
這般寂靜的夜,她嗓音低柔,仿佛正在和他訴說一個美好的故事:“像你這般大的時候,我也有一個很疼我很疼我的姥姥。那時候,我經常和姥姥上山采蘑菇、挖竹筍、摘木耳。鄉下的生活雖然不比城市富足,但那段時光是我這輩子我最懷念的記憶。相比生父生母,姥姥才是最親近的人。可是後來,”唐煙煙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悵然,但很快被她壓下,她怔怔望著糊成墨汁的黑夜,仿佛看到了她最不願看到的畫麵,“後來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壞天氣裡,姥姥舊疾發作,暈倒在路邊。天氣太糟糕,路上鮮有人煙,過了很久,她才被好心人發現。因為錯過最佳治療時間,人沒能搶救回來。”
她聲音越來越低。
小陸雨歇愣住,他封閉的窗口好似被一隻手輕輕叩了叩,好半晌,他才轉頭看向身旁女子。
唐煙煙衝他牽了牽嘴角,笑得略有些勉強:“其實那天是我生日,”她換一種更容易理解的說法,“那日是我的壽辰,在我家鄉,每年生日都要吃一種名叫‘蛋糕’的甜點。我姥姥,是為了替我取蛋糕才出門。那樣大的風雨,她就撐著把褪了色的藍色小碎花雨傘,一個人走著走著,然後走上了一條永遠都不能再回來的路。”
有螢火蟲在唐煙煙臉頰邊一閃一閃,月光勾勒出她隱忍而悲傷的輪廓。
小陸雨歇怔怔看著唐煙煙,薄唇翕動,卻沒能說出一個字。
他顫動的睫毛,逐漸被淚水浸濕。
大顆大顆的眼淚,猝不及防地從眼睛裡滴落。
他不知是在為唐煙煙惋惜,還是在悲痛自己的悲痛。又或許,兩者都有。
唐煙煙跟著吸了吸鼻子,然後仰頭看天。
姥姥去世後,唐煙煙回到城市,跟改嫁的母親生活。母親的再婚家庭條件不錯,繼父也不曾苛待她,但她再找不回曾經的快樂了,也再不會有像姥姥那樣純粹疼愛她的人。
唐煙煙長長籲出一口氣:“曾經我也非常痛恨自己,我覺得是我害死了最愛我的姥姥。如果那天不是我生日,如果不是我想吃蛋糕,如果我能陪著姥姥出門,如果……”
一隻小手突然覆住唐煙煙的手背,並不那麼溫暖,甚至帶著微微的冰涼。
唐煙煙頓了頓,反握住陸雨歇小小的手。
小陸雨歇嗓音沙啞地說:“不是姐姐你的錯。”
唐煙煙看著他問:“為什麼?”
小陸雨歇揉掉臉頰淚水,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說:“因為……因為你的姥姥很愛你,她不希望你難過。”
唐煙煙眼睛微微濕潤,她認真地望著小陸雨歇:“如果她知道我會害死她,她還會愛我嗎?”
小陸雨歇不假思索:“當然,而且,姥姥不是被姐姐害死的,她……”
話語戛然而止,小陸雨歇陡然愣住。
過了好一會兒,他垂下頭,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事情,他輕笑一聲,鼻音很重地說:“小甜姐姐,原來我娘,我娘也和小甜姐姐的姥姥一樣呢!你姥姥很愛你,我娘也很愛我。就算她知道我會害死她,她、她也愛我,她……”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眼淚決了堤似的,不受控製地往下墜,仿佛是一場遲來的磅礴暴雨。
唐煙煙動作很輕地拍著他背部,一下又一下。
說出來就好,說出來就沒事了。
曾經為我們付出全部愛意或者生命的人,隻要我們活著,她便永遠不會離我們而去,她會永遠在我們的記憶裡鮮活如初、永不褪色。
……
幾天後,得到消息的鎮陽仙君匆匆趕來。
比起小陸雨歇的狼狽落魄,鎮陽仙君又能好到哪裡?他衣衫襤褸、眼眶猩紅,胡髭與濃重的黑眼圈掩蓋住原本的仙君氣度。
唐煙煙幾乎認不出眼前這個蓬頭掛麵的男人,事實上,他也隻是一個失去妻兒悲痛欲絕的普通男人而已。
看到小陸雨歇的瞬間,鎮陽仙君仿佛是瀕臨乾涸的枯木遇到水,眼底湧出一縷生息。
他似哭似笑,跌跌撞撞朝他們跑來。
小陸雨歇卻倒退兩步,把自己藏在唐煙煙身後。
鎮陽仙君麵色死灰,伸出去的手頓在空中。
許久,才緩緩收回。
唐煙煙神色複雜,她並沒有立場多說什麼。
於蒼生,鎮陽仙君確實無愧。
但對於陸雨歇母子而言,他確實錯了,大錯特錯。
鎮陽仙君閉了閉眼,心中一片寂寥死寂。
蒼生他不能辜負,妻兒又豈能舍棄?失去他們,他獨自活著還有什麼意義,他早已決定陪伴他們共赴黃泉。
可如今,小陸雨歇仍活著,他便不能再輕易舍棄自己的生命。
雲葭,你是故意的麼?
故意讓我不能陪你離去……
鎮陽仙君滿眶熱淚,重獲至寶般地看著小陸雨歇。
這一瞬間,他像是蒼老了百歲,背脊深深地佝僂下去。但失去朝氣的眼眸卻生出一點亮光,比星辰更璀璨。
在唐煙煙的陪同下,小陸雨歇跟著鎮陽仙君等人回到玄英宗。
失去女主人的眷古峰顯得格外蕭索,滿地落葉仿佛都在訴說著悲傷。
看著熟悉的家,小陸雨歇緊緊攥著唐煙煙的手,用力十足。
手心傳來陣陣痛意,唐煙煙沒有出聲,也沒有甩開小陸雨歇的手,她看向鎮陽仙君,低聲說:“仙君,我先帶糯糯回房休息。”
正觸景傷情的鎮陽仙君回過神,抬頭定定看著唐煙煙。
對唐煙煙的印象,他本就單薄貧瘠。此時再見,鎮陽仙君心中難免生出許多疑竇。
她為何突然出現在那裡?為何又會陪在陸雨歇身邊?
一切都過於巧合,就像一場刻意為之的陰謀。
鎮陽仙君猶豫地看了眼兒子,他是如此的信任這個女人,有些話,並不適合在此時說。
唐煙煙當然能讀懂鎮陽仙君眼底的警惕與懷疑,可她沒有辦法給出讓人信賴的回答。
她的出現,本就不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