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太安二年(303)九月,天子很忙。
九月十三,帝後在群臣簇擁下幸邙山。
十六日,至偃師。
二十二日,回師洛陽城東。皇後、百官自回城,但天子被司馬乂扣著不能走。也是在這一天,曾經與司馬乂合作非常愉快的尚書右仆射羊玄之“憂懼而死”。
但這並不能阻遏鄴城、長安大軍的攻勢,人家合兵三十萬,氣勢洶洶而來,死一個羊玄之有用嗎?
二十五日,天子又被拉到了緱氏縣。
從天子的行程軌跡,基本就可以看出司馬乂與河北大軍交戰的地點。
天子幾乎成了“勞模”,哪裡發生戰鬥,他就到哪裡“鼓舞士氣”。最近一次就是了,他跑到緱氏縣,禦輦立於陣前,眾軍山呼萬歲,鄴城方麵的冠軍將軍牽秀戰不利,引軍而走,王師趁勢追擊,斬首數千。
東麵的局勢似乎還可以——雖然隻是暫時的,待鄴城主力陸續趕到,還會有變化——但西邊卻快速惡化了。
張方在宜陽擊潰皇甫商所部萬餘人後,洛陽又湊了數千兵馬,外加征發的豪門家奴、僮仆、洛陽百姓,又是一萬多人西行,與張方交戰多次,互有勝負,但傷亡較大,最終潰走,關中兵一下子衝到了洛陽內城之下。
九月二十七日,開陽門大街上湧出了大股百姓,鬨哄哄地向南疾走。
到了下午,數百關中兵湧了過來,挨家挨戶撞門。
這一片其實已經沒什麼人了。豪門大族的消息甚至比邵勳還靈通,早在十天前就陸陸續續南奔,往山裡而去。但他們不可能帶走所有財物,關中兵看重的就是這些了。
邵勳此時正趴在牆頭,仔細觀瞭賊勢。
老實說,有些失望,或者說慶幸?
關中兵一路殺進洛陽,讓他下意識以為敵軍有多厲害呢。但這會一觀察,大失所望。
這根本不是精兵強將的樣子啊。
距離平蜀已經過去將近四十年,關中世兵才更替了兩代人,居然就不行了。
當然,他們比起普通百姓還是要強不少的,但怎麼說呢,邵勳的眼光太挑剔了,就是覺得這些人不行。
糜晃剛剛送走了一位信使,這會正仰首望天,沉默不語。
半晌後,他看向牆頭,問道:“邵督伯覺得敵軍如何?”
邵勳順著梯子下到院中,道:“軍容不整,又飽掠重負,無有戰意。”
“這是說——能打贏?”糜晃眼睛一亮,問道。
“我部戰兵數百,驅殺亂跑亂撞的敵兵很容易,但要說打跑所有敵軍,則不可能。”
“也沒說要打跑所有人,清剿開陽門大街上的賊眾,能否做到?”
“督護,最好聯絡駐靈台等地的友軍,一同行動。”
“唔,也有道理,但很難啊。”
二人一問一答,片刻後就沒了聲息。
糜晃不說話,邵勳則靜靜等待著。
“方才走的使者,是王矩派來的。”糜晃走到院中,看著披掛整齊、席地而坐、做好了出戰準備的士卒們,道:“他是長沙國左常侍,紮營開陽門外,有眾數千,我等皆從其節製。其實,之前他就已經派過家仆密來傳訊,令我部向北進發,搜殺賊兵,被我頂回去了。這事,我沒有說,你可知其中意味?”
邵勳點了點頭。
“這次推搪不了了。有公卿至大都督營中哭訴,提及亂兵肆虐,苦不堪言。又,張方一麵遣人截斷水渠,一麵扒開千金堨堤壩,將多餘的水放掉。而今城中水碓乾涸,甚至無法舂米。”糜晃說道:“所以,大都督要返回洛陽了,親自部署,欲擊破張方。”
混亂的戰略!這就是邵勳此刻的看法。
簡直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嘛。
先前隻有一個皇甫商帶著萬餘雜兵對付張方,慘敗後知道不對了,又四處搜羅兵眾,像添油戰術一樣與張方大戰,而今又潰了,終於急了,於是決定回師,親自對付關中大軍。
“督護,東麵打得如何?”邵勳問道。
“還不錯。”糜晃臉上的表情鬆了些,道:“其實,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們多多少。隻隱約聽聞王師勝多負少,鄴城大軍灰頭土臉,故大都督有暇回師。”
“大都督既回師,確實不宜推托下去了。”邵勳說道:“我等既非中軍,又非長沙王嫡係,若問罪責罰,幾乎不會有人替我們說話。”
“是這個理。”糜晃點了點頭,道:“所以,我再問你一遍,有沒有把握打贏?”
“督護,戰陣廝殺,沒人敢說一定贏。”邵勳回道:“我隻有一句話,願領精兵當先開道,督護緊隨其後,總攬全局可也。”
“好。”糜晃激動了起來,隻見他上前一步,抓著邵勳的手,說道:“戰若得勝,定與君把酒言歡。”
在糜晃心中,什麼出身、門第,在這一刻都不重要了。
戰場之上,能並肩作戰的袍澤才是真的,能保他性命的勇士才有價值。
命都沒了,還談個屁的門第!
殘酷的洛陽戰局,經曆過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所改變。
糜晃已經變了。至少在這一刻,他覺得東海老家的農莊、商鋪、田地、部曲幫不上他一點忙,這裡需要真刀真槍說話,門第再高,在張方眼裡,也不過是釜中沉浮的幾塊肉罷了。
邵勳領命之後,便不再廢話。
糜晃當場召集全幢伍長以上軍官,將全權委任給他。
邵勳一把抓過還懵懵懂懂的督伯楊寶,讓他滾回陣中。
“諸位,多餘的話就不說了。”邵勳看著整齊排列的百餘人,氣定神閒地說道:“當兵吃糧,提頭賣命,向來是廝殺漢的本分。”
“諸位當兵的原因很多。有人隻想混口飯吃的,這沒錯。但眼下這個局勢,城中日蹙,鬥米萬錢,早晚吃不上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