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露寒,百草枯黃。
通往河內的驛道上,旌旗獵獵,軍勢威嚴。
每隔一段時間,北上迎奉天子的眾人總能聽到連綿不斷的鼓聲。
一開始或不太清楚,現在知道了,那是軍士們整理完隊形後,繼續前進的信號。
邵勳治軍,還真是不怕麻煩。即便在這空曠無垠的四野上,即便並無敵人,數千大軍依然嚴格執行軍令,一板一眼,一絲不苟。
走在最中央的是銀槍軍近六百士卒。
他們或許打仗沒有王國中軍厲害,但勝在勤謹、聽話,執行命令十分堅決,這是入伍後無數棍棒教育的結果,也是邵勳威信的體現。
銀槍軍陣中,糜晃、王衍並轡而行,邵勳稍稍落後半個馬身。
在他身後,還有庾亮、徐朗、王敦等人。
庾亮之父庾琛也來了。
這是邵勳特彆邀請的,後麵迎奉天子時,他也得以躋身前排,混個臉熟。
對此,庾琛心緒複雜。
他知道邵勳是好意。以他現在的官職來說,如果有迎奉天子之功,很容易就能外放得個太守之職——這是他一直以來的追求。
但他也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
邵勳這個人,野心勃勃,還打著利用他的主意哪。
這個太守,多半不可能是他心心念念的江南,而是在北方,這讓他有些猶豫。
不過,吳地太守之職不一定能到手,太多對時局灰心喪氣的士人盯著了。如果能當中原大郡的太守,就偷著樂吧。
庾琛就這樣一路想著,心事重重。
胡毋輔之坐在一輛牛車上,時不時把目光轉向騎馬的邵勳。
他到現在還有些擔心。
鄴城告破,太弟已無處可去。
西麵是並州,東麵是青州,北麵是幽州,三麵圍攻。
說實話,他真的隻有南下洛陽一條路了。但這條路遠遠談不上安全,萬一司馬越起了殺心,司馬冏、司馬乂就是太弟的前車之鑒。
為今之計,隻能寄希望於司馬越要點臉,糜晃、邵勳也不是熱衷鑽營之輩,保住太弟一條性命。實在不行的話,就隻有西奔長安,看看太宰司馬顒能不能收留了。
庾亮、徐朗則比較振奮。
司馬穎倉皇南下,天子還歸洛陽,意味著東海王的全麵獲勝。
作為幕府的一分子,他們都有光明的未來,沒有比這更讓人興奮的了。
至於王敦,則有些無所謂。
他的家世,注定了不需要迎奉天子這種虛頭巴腦的東西。
有兄長在,坐等外放就是了。無論你有什麼功勞,都休想和我爭,除非東海王不需要兄長幫他妝點朝堂了。
但這又怎麼可能!
沒有名士、俊彥的朝堂,還能是朝堂嗎?怕不是要被人恥笑。
所以,他穩得很,今天隻是想跟過來,看看熱鬨罷了。
天子,也就那樣了。
機會來時,誰不能取而代之?
就這樣一路北行數日,很快抵達了壯麗的黃河之畔。
“停步!”信使快馬向南,大聲命令道。
“停步!等鼓聲響起再行。”信使特意放慢了馬速,沿途吩咐道。
王敦冷哼了一聲。
這個邵勳,難道把這麼多官員公卿當兵卒來治了麼?
你好大的臉。
有心繼續走,但前麵的車馬已經停下,王敦隻能罵罵咧咧地下了車,打算看看怎麼回事。
糜晃、邵勳、王衍三人登上了渡口旁邊的一個高坡。
入目所見,大河兩岸一片蕭瑟,人跡全無。
曾經興盛無比的渡口,可能有陣日子沒迎來商旅了。
目力所及之處,隱隱約約出現了一個塢堡的輪廓。
秋風之中,送來了斷斷續續的鈴鐺聲,那是塢堡示警的聲音,可能把他們這一行人當成賊匪一流了吧。
官兵,有時候確實和賊匪差不多。
腳步聲傳來,胡毋輔之氣喘籲籲地登上了高坡,道:“信使來報,天子昨日在溫縣謁陵,今日啟程出發,明後天便能過河。”
“信使”自然是皇太弟的信使。
邵勳回想起了半年多前的事情。那會的司馬穎可謂意氣風發,留五萬兵戍守洛陽,自回鄴城霸府,試圖遙控朝政。
平心而論,冀州確實是諸鎮中實力最強的。
一直到唐代,河北都是全國人口最多、最富庶的地方。
清河絹天下聞名,被列為第一等絲綢。
詩書傳家乃至“書劍雙美”的家族數不勝數。
永濟渠運河直通幽州,極大繁榮了商業。
貝州大庫存放著無數錢糧、甲仗,號為“天下北庫”。
但坐擁這麼一個風水寶地,搞不好政治,還是會完蛋。
司馬穎好像吸取了司馬倫、司馬冏、司馬乂的教訓,因為他打贏後,很快離開洛陽,回了鄴城。
但又好像沒吸取,因為他當了丞相、皇太弟,在鄴城操控朝局,儼然眾矢之的。
不然的話,即便是同脈兄弟,司馬越也不一定能說動司馬虓、司馬騰等人幫他。
政治,是一門高深的學問。
“天子可有難處?”糜晃看向胡毋輔之,問道。
現在大家都知道天子借錢吃飯的事了,了解了這一行人的狀況。
護兵百餘,多為鄴城敗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