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隋離發高熱的日子裡, 做了些零散的夢。
其中印象較為深刻的,便是一片燭光搖晃間,他睜不開眼, 隻聽得有女子的聲音柔聲道:“這是什麼?”
“這是仙君的心。”
“仙君的心怎會是黑色的?”
“心生一寸惡念, 便會黑一寸。”
“那可惜了這樣好的一顆心,它有仙君的力量, 有仙君的記憶……若是將它裝在我的胸腔之中,我是不是也能做上神?”
他反反複複地夢見這一段,但總是難以將之拚湊齊全。
隋離的高熱好了之後,緊跟著來的又是傷寒。
這花緣鏡裡倒像是折磨他更多些, 幾乎要容不下他一般。
但到底都隻是些筋骨體膚上的折磨, 這並未令隋離流露出半分脆弱痛苦。
等到他能下地走動的時候,他便輕而易舉地從宮人口中摸清了烏晶晶住的宮殿。
他如今走不了太遠, 就隻有讓宮人抱他前往。
如何說服宮人倒也並不難。
隋離打碎了床榻前架子上的花瓶, 花瓶砸落下去,打翻了炭盆。
“嘭”一聲響。
蒹葭宮中伺候的宮人, 腦中那根弦本就崩得極緊, 乍然聽見這樣的動靜, 一下就跳了起來。
“祖宗, 怎麼還把東西打碎了?”
“他哪裡來的力氣?想必是每日裡來來去去, 不知何時撞歪了也說不準。”
“嚇得我魂兒都沒了。”
兩個宮人弱聲抱怨道。
隋離是修道之人, 他不懼鬼神。但這些宮人不同, 他們打從進了蒹葭宮, 就沒有一夜的好眠。
宮人們走到炭盆前收拾,但收拾著收拾著, 便禁不住崩潰地砸了那隻盆,憤聲道:“咱們何時能從這裡出去?”
隋離冷著一張臉, 從喉中擠出了三個字:“見母親。”
宮人驚了一跳。
“他會說話了?”
“他要見明珠夫人?”
“想來也是,本是明珠夫人的親子。陛下就算不將他認在膝下,那也是侄子。想是陛下忘了他,咱們才會在這裡受苦。若是見著了可憐的勁兒,興許也要生一分憐愛心軟的。”
“不錯,也不至於叫咱們再苦守著這個破炭盆啊……”
他們瞧了瞧一地的碎片,心下的不甘更濃,於是連忙將這一片狼藉收拾了,而後便帶著隋離出了蒹葭宮,朝著另一座宮殿去了。
烏晶晶住的是白虎殿,旁邊挨著一座鉤弋殿,皇帝就歇在那裡。
宮人們先帶著隋離去見了明珠夫人。
誰知道明珠夫人昨夜頭疼,如今起不來身,自然也就見不了隋離。
隻是宮人們也不願意就這樣無功而返,於是才往鉤弋殿的方向走。
還不等走近,便遠遠瞧見了有一駕車輿緩緩近了。
那是皇帝的車輿。
宮人連忙躬身跪倒了下去。
隋離的目光卻並未放在車輿之上,他遙遙望向殿門。隻見那巍峨大門內,一道身影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
那身影放在過去,還不及隋離的腿高。
丁大點兒。
臉小腿短,裙擺拖在後麵,腦袋上戴一頂紅色虎頭帽,更襯得麵容雪白瑩潤。她眉眼漂亮,兩腮微鼓,哪怕不用按上去,想也知曉輕輕一掐該是極為柔軟的。
因為腿短且力量不夠大,她的身形一搖,掛在帽子邊上的流蘇也就跟著晃蕩了起來。
隋離眸光閃爍。
當年狐族族長養著她的時候,見到的便是這般模樣嗎?
這般……可愛模樣嗎?
隋離想也不想便朝烏晶晶的方向走了上去。
“公子要去哪裡?”後頭的宮人驚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抓,在隋離摔跤之前將他抓住了。
隋離:“……”
凡人之軀,果然麻煩。
這廂隋離被抓住了。
那廂烏晶晶死活邁不去那道門檻兒。
門檻兒對她來說都太高了。
烏晶晶悄悄歎氣。
還是做狐狸好呀。
她小時候化作人形路都走不穩,但四隻爪子挨地就走得穩當多了,不出三月,她便能肆意翻越這樣高的門檻了。
眼下……
眼下隻有這般了。
烏晶晶撅了撅屁股,放低身子,趴住門檻,笨拙地爬了過去。
太初皇帝坐在車輿上,垂眸看了一眼烏晶晶,像是見著了什麼分外有趣的玩意兒,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身旁的人低聲問:“不如奴婢去將帝姬抱到您跟前來?”
男人搖了搖頭:“急什麼?”
烏晶晶從門檻上翻下去,眼見著腦袋要著地,幾個宮人匆匆飛撲上去給她做了個肉墊。
烏晶晶栽倒在了宮人的身上,軟綿綿的,一點也不疼。
於是她拍了拍身上的灰,爬起來,接著往外走。
這時候男人才大步一跨,從車輿下去,來到了烏晶晶的跟前。
而後他一彎腰,一伸手,將烏晶晶整個抓了起來。
隋離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
“公子是難過嗎?因為陛下隻抱了帝姬,而不曾理會公子嗎?”旁邊響起了宮人的聲音。
隋離眸色冰冷。
是因為男人抱了小妖怪不錯。
小妖怪變作貓的時候,他拎她的後頸皮拎習慣了,眼下見旁人也做出類似的動作,隋離竟覺得極難容忍。
胸中好似有什麼利刃攪動而過。
“那公子……我們,我們去見陛下可好?”宮人小心翼翼地問。
另一人也道:“公子還不大會說話,但隻要同陛下表示親近之意,勾起陛下的慈父之情就好了。”
隋離:“……”
男人待他沒有慈父之情。
他對男人倒是有弑父之心。
宮人全然不知隋離心中所想,小心地帶著隋離便朝那個方向緩緩接近過去。
而太初皇帝已然抱著烏晶晶又跨回到了門內去。
他是成年人,跨個門檻自然容易得很。
烏晶晶不高興地垮了垮臉。
她本就是要出去曬太陽的……作為一隻毛絨絨的妖怪,不出去曬曬,毛會變得稀稀落落很難看的!
她還想去找隋離的大師姐呢!
這人倒好,又將她提溜回去了。
太初皇帝將烏晶晶抱回白虎殿中,等走到殿中央,便將人放了下來。
烏晶晶氣憤地踩了他一腳。
男人笑了:“哈?小東西還拿腳來夠我?自己都站不穩。她這樣喜歡寡人?”
太初皇帝身旁的宮人:?
他身後的大臣:?
烏晶晶抬腿又踹了他一腳。
誰曉得身體驟然失去平衡,歪歪倒倒,又一頭栽下去,撞了撞男人的腿。
男人忙將她撈住,同一旁的人道:“這是要寡人抱她呢。”
宮人不大確定地應和道:“是、是吧?”
男人又將烏晶晶抓起來,走到椅子前,落座道:“如今瞧著倒也有幾分順眼……”
男人與狐族族長全然不同,他想起來一出便是一出,眼下覺得烏晶晶瞧著順眼,便要人拿吃的來,他要親自喂烏晶晶吃東西。
烏晶晶如今也不是妖怪的肚皮了,哪裡有那樣大的胃口?
等男人端著碗湊到她的跟前,她想也不想就彆開了頭。
“她怎麼不吃……”男人納悶道。
宮人聞聲忙跪在了地上,生怕陛下責罰。
“應當、應當是飽了吧……”
男人聞聲,便又換了彆的法子逗她。
他將烏晶晶高舉起來,好叫烏晶晶騎在他的脖子上,然後顛了顛。
宮人們見狀,登時失聲道:“陛下!”
連一旁的大臣都微微變了臉色。
陛下本就生得高大,那麼一個小不點兒騎在他的脖子上,低頭看地麵那得多高啊……豈不是要被嚇壞?
陛下也不怕將帝姬晃下來摔了。
眾人頓時想攔而又不敢攔。
而烏晶晶眼前晃了晃,緊跟著是一陣短暫的眩暈,再然後便如駕雲騰空一般,變得高高的了。
她小的時候,狐族族長待她確是極好的。
小心翼翼,捧在掌心都怕摔了,何曾有過這樣的架勢?
眼下這般於烏晶晶來說,倒確實是新鮮的。
見不到隋離,尋不到葉芷君,也曬不了太陽的不高興,登時被驅散了些。
烏晶晶不由抬手揪住了男人的頭發,將他的發冠都抓歪了。
“陛下!”這些眾人的聲音就更失態了。
男人今日的帝位是一路殺上來的,繼位後也從未手軟減少過殺伐。
何人能在他的頭上撒野呢?
“大呼小叫的做什麼?”男人不悅道,“我瞧帝姬喜歡得緊。”
真……喜歡麼?
眾人恍恍惚惚地抬起頭,瞥見了烏晶晶那張臉,巴掌大,嗯,確實是……兩眼彎彎的?
眾人這才麻木地低下了頭。
興許這出生便帶金光的,就是彆有不同罷!
男人帶著烏晶晶玩了會兒騎大馬的遊戲。
這時候蒹葭宮的宮人也帶著隋離到了。
男人待隋離可沒有半分的慈父之情,他隻掃了一眼,問:“可是宮中缺衣少食了?”
宮人訕訕,一時拿不準皇帝問這句話的時候是喜是怒。
“若是缺了什麼,隻管去找魏寺人就是了。”男人道。
魏寺人是男人身邊總領宮內事務的近侍。
“去罷。”男人道。
隋離此時目光儘數落在了烏晶晶的身上。
男人將烏晶晶大剌剌地放在了桌案上,也不知在下頭墊個皮毛之類軟和些的東西。
隋離皺眉。
一旁的宮人不願就這樣離去,忙又道:“陛下,公子近來總受風寒侵襲,發高熱時還念著陛下……”
隋離:。
他高熱時喚小妖怪的名字,可能性倒更大一些。
比起在男人跟前賣好,眼下隋離也更在意,如何讓烏晶晶知曉,他也跟著她來了這裡……
他就在她眼前。
他會帶著她離開此地。
……她不必害怕。
“公子總生病嗎?”大臣插聲問。
宮人見終於有人接話了,可高興壞了,連連點頭應聲,極儘渲染了一下這麼悠長的日子裡,隋離生起病來都是何等的淒慘可憐。
大臣聽得暗暗皺眉,低聲道:“想是先前明珠夫人生產時,受驚過度,以致公子先天不足。可請來醫官子萁,先為公子瞧一瞧……”
男人卻沒什麼表情,隻道:“若是體弱多病活不下去,那便是宮中留不住他的性命。”
換個說法便是,適者生存,物競天擇罷了。
在這個時代,莫說是幼童嬰孩了,就是成人,說死也就死了。
於男人來說,實在掀不起他心中半點的波瀾。
還是大臣出聲道:“若是疾醫無法,可尋太祝前來……”
言下之意便是,治疾的醫官治不了,就隻有試試巫醫了,巫醫若是也無法,那就等死了。
隋離聽見這樣的話,也並不覺得生氣。
他本就生得無情,此處每一個人於他來說,都是無足輕重的人。
隋離身旁的宮人心下止不住的失望,但也不敢再多說,隻好帶著隋離先退下了。
隋離回首再望烏晶晶的身影時,目光掠過太初皇帝,腦中突地也閃現了極為相似的一幕。
“仙君若是熬不過這一遭,那也是天的選擇。”
那聲音飛快地從隋離耳邊掠過。
隋離眨了下眼,眼前一片清明,那段相似的畫麵也從腦中消失了。
隋離走後,男人才與大臣說起了話。
烏晶晶支棱起耳朵聽了聽,等聽見說誰誰府上也剛生了孩子不久的時候,她便坐不住了。
會是大師姐嗎?
大師姐會和她一樣變成孩子嗎?
“去太宰府上。”男人驀地站起身,“他既有話要說嗎,何不當著寡人的麵說?”
太宰便是那個府中剛剛生了孩子的大臣。
烏晶晶聽到這裡,連忙揪住了男人的衣擺。
男人低下頭:“怎麼?舍不得寡人走?”
烏晶晶忙又拽了下衣擺。
男人當即道:“那便帶你一同去好了。”
“陛下,這怎麼使得?”宮人今日也不知是第幾回變臉色了。
“如何使不得?既然養在了寡人的膝下,就應當跟隨寡人,出宮去見見世麵也好,養得唯唯諾諾又有何用?”
可她又非男兒。
宮人的話堵在了喉嚨中。
男人最不稀得底下人勸他應當有君王的樣子,要克己複禮雲雲……
他見烏晶晶要隨行,便當真將人一同帶出了宮。
他自即位後,專-權強勢,旁人自然也沒有反駁的道理。
隻留宮人在後麵膽戰心驚。
“若是帝姬一會兒哭了可怎麼是好?”
“累了又怎麼辦?”
“吵著餓了,就更不知道該怎麼好了。這幼童,偶爾瞧上一眼是好的,可愛的。若是時時刻刻在一處,便要覺得煩了。恐怕惹怒了陛下,到時候咱們也沒有好果子吃……”
一眾宮人憂慮地皺緊了眉。
等到烏晶晶都被帶著走遠了,方才有人道:“你可曾見帝姬哭過嗎?”
“……不、不曾。”
“是啊,帝姬好似生來就與彆的孩子大不相同。”
“不錯,比起憂心帝姬哭鬨惹怒了陛下,倒不如先憂心陛下和陛下身邊的人,個個都不夠細心,在路上將帝姬磕了碰了……”
眾人登時沉默了。
是哈。
烏晶晶自然不會哭鬨。
男人將她帶上車輿後,她趴著男人的腿便睡著了。
睡著睡著便禁不住做了個夢。
她夢見自己變作原形那段日子,整日都趴在隋離的懷中,有時候還會躲在他的袖中。
而男人垂眸看她的睡顏。
越瞧越覺得這小不點是喜歡自己的,否則怎會這樣黏著他?半點不介懷他身上的血腥氣?
他逗她,她也喜歡得緊。
“陛下,到了。”一旁的宮人低低道。
男人聞聲將烏晶晶抓了起來。
宮人垂首一瞧。
……口、口水?
烏晶晶睡得很香。
她自己是不會流口水,可抵不住這樣幼小軀體的本能啊。
因而到底是在男人的衣裳上洇開了一圈兒痕跡。
男人站起身,毫不介懷地拍了拍衣擺。
他那衣裳浸過血,浸過旁人求饒時撲上來的眼淚,倒還沒沾過口水呢。
她每日喝羊奶,想來口水都是一股奶味兒。
男人就這樣帶著烏晶晶進了門。
半炷香後,烏晶晶醒來,從男人的膝上滑下去,搖搖晃晃地圍著他的腳邊走來走去。
如此走了許久都不見停歇。
男人還隻當是烏晶晶喜歡他,要和他親近呢。
還是太宰出聲道:“帝姬是不是想有人陪她玩?”
男人納悶道:“寡人不是在她跟前嗎?”
太宰:“……”
太宰道:“陛下正與臣說著話,哪裡算是陪帝姬玩呢?”
男人道:“那寡人再讓她騎騎脖子好了。”
太宰心道那怎麼成?
忙又道:“不如叫臣的三女陪著帝姬玩?”
男人不快地點了下頭。
在他看來。
旁人哪裡有他那麼好玩呢?旁人哪裡有他那麼被太陽所喜歡呢?
太宰忙將自己的三女兒傳了過來。
烏晶晶一見變傻了。
這怎麼是個十來歲的?
那與她差不多同時出生的呢?
男人見了似乎也有不滿,皺眉道:“年紀怎的這樣大?你府上那個才一歲的呢?”
太宰歎道:“那個孩子半月前已經殤折了。”
烏晶晶呆了呆。
那應當……不是大師姐吧?她都還活著呀。
烏晶晶當即也不走動了,拽著男人的衣擺,累極一屁股坐了下去,神色懨懨。
怎麼辦?
大師姐去了哪裡?
雖然大師姐有些奇怪,但她一點也不希望隋離的大師姐死掉。嗯,伏羲宗都好好的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