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九堯像是聽到了什麼腦子不清楚的玩笑話,斂目看著她那雙眼,黑而透亮,如下過雨的草地,含著一點露珠,纖弱又倔強。
在這個時候,林晚雲能跟他說出這樣的話,他始料未及,但她這個樣子,顯然不太像說玩笑話。
他眼皮子眨巴一下,“什麼意思?我不過離開三兩個月,你就要跟我離婚?”
她垂下眼去,“不是,上回我和大姐二姐她們去算命,那老頭說,你命裡有大煞,恐怕有牢獄之災,我和你分開,他就能給你化解了大煞,我記得他說,他說,隻要是正緣……”
宋九堯右邊眼皮蹦蹦直跳,話裡帶上了涼意,“他這麼說,你就不能忍一忍,等我真去坐牢了,你再去找下家?”
林晚雲一臉淚痕,怔愣看他,嘴角動了動。
她說的又不是這意思,他難道聽不懂人話麼?
宋九堯閉一下眼,再睜開了,眼裡隱有疲意,“有些話不要說,說出來,我就當真了。”
她吸吸鼻子,喉嚨乾乾的,有些發澀,“我說出來,就是真的。”
宋九堯沉默了許久,嗓音壓得低低的,“你想好了,我不是李景林,那樣好性子,每天圍著瞿雪轉,你要是跟我離婚,就不是宋家人,再蹦躂,我也是瞧不見的。”
他沒料到就因為算命先生一句話,她就能說出跟他離婚這個話,可不是比瞿雪還厲害多了。
前幾個晚上,還抱著他說,他和她爸是這個世界上對她最好的人,這麼快就拋到腦後去了?
一想到這,宋九堯著實惱火。
“你不是我媳婦,你看我會不會搭理你。”
靜寂,醫院晾曬的白床單在他眼前晃,晃出一團白糊糊。
隻聽見深深淺淺深的呼吸聲,片刻後,林晚雲略微點一下頭,“我知道了。”
宋九堯眼底瞬間晦暗下來,用力咬後槽牙,拿手搓著下巴,“我宋九堯沒有吃過被人當墊腳石的虧,你要是想和我離婚,先回去算筆賬,山地,廠房,賣場,哪一處歸我。”
林晚雲怔怔看他,眼底露出些不可思議,一時之間失去了反應。
他嗤了聲,“怎麼,不是我建的嗎?”
林晚雲隻覺得心口被灌進了冷風,有些發涼,“你要那些做什麼?”
“要來做什麼,當然是給我以後的媳婦用,她要是不會開廠子,我就給她拿來玩兒,拿來裝錢,反正不能便宜了外人。”
林晚雲牙齒打顫,咬著嘴繃了一會兒,“我知道了,山地平分,貸款你還一半,我還一半,廠子就是算我租你的,等你二婚的時候,我再還給你。”
她轉頭就走,雙肩微微聳動,腳下的步子有些僵硬。
宋九堯原地站了一會兒,才稍稍轉眸,她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裡。
他下顎微動,拍拍兜,乾乾淨淨的,才想起煙已經抽完,今早上才把煙盒給丟了。
真是邪門了,都說本命年犯太歲,他外頭沒傷著,心裡頭倒是一盤稀爛,也不知道現下該從何收拾起。
這一回,她倒是不認慫了,趙賢危在旦夕,他哪裡有功夫去哄她。
他回到歌舞廳,阿平沒看見林晚雲跟著他回來,便問了一句,“堯哥,二晚又回廠裡了?”
宋九堯點一個頭,步子不停,往回屋裡去。
阿平:“堯哥,公安那邊今天來找六子過去錄口供,車子也請了北城的專家來做鑒定,結果估計還要等兩天才能出來。”
他們心裡都清楚,鑒定出來也無濟於事,隻不過威懾一下劉川屛那邊的人,讓宋家人安全些罷了。
宋九堯頓了下腳,回過頭,“劉川屛呢?”
“他今兒才離開開州,估計還是回慶山去了。”
“抓緊時間把趙賢帶出去,咱們倆價錢一個護士,找好那邊的醫生,能加急就加急,多少錢都行。”
阿平應下。
他默了片刻,又道:“等晚一些,確定下時間,你打電話給二晚,跟她說一聲,叫她做好準備。”
阿平腦子轉不過彎兒來,“二晚要跟我們去嗎?”
他尋思不能啊,二晚廠子裡做起來了,正是忙的時候,要去兩天可以,去一兩個月可怎麼行,再說,這一路可遠了,男人都覺得累,二晚那弱身子骨,何必折騰她呢。
宋九堯轉回頭,“叫她來分家產,出去之前,我跟她離婚。”
阿平一噎:?!!
他還沒做出反應,宋九堯已經邁開步子進了屋。
阿平短暫失語後,靈魂又回歸原位,堯哥跟他說笑呢,剛才在醫院還好好的,離婚?離哪門子婚。
於是,他確定了大概的時間,把電話給林晚雲打了過去。
“二晚,我和堯哥估計過幾天就得走了,你明天得空過歌舞廳來。”
林晚雲訥訥道:“我去做什麼?”
阿平笑了聲,“堯哥說,叫你來分家產。”
“……行,我明天就過去。”
掛了電話,她轉過頭,看見林白雲拿著發貨單子在等她簽字。
林白雲看她掛了電話,把單子遞過去,嘴裡還念叨著,馬鳳菊沒能進廠裡來,一個勁兒在村裡說她倆壞話。
林晚雲簽了字,遞給林白雲,不想理會那些破事。
“二晚,你定好婚車了嗎?”
“定好了,前一晚我叫人開回來,我們布置一下……”
她挪開眼,沒有再往下說。
真操蛋的生活!
本來就忙得腳不沾地,她和大白還要去給呂二狗那個人渣布置婚車,歌舞廳這會兒正亂呢,到時候沒人開車,說不準還得她親自上陣。
林白雲卻仿佛鬆了一大口氣,麵色還挺有精神,“那就好,我還擔心定不到呢。”
過了幾個月,她偶爾想起來,還是會有灰敗的情緒,但不是因為呂二狗,而是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想不明白是如何走到這一步的。
好歹緩過來了,一想到打了地基的房子,林白雲就覺得生活有了盼頭。
“我包了些包子,你要是過歌舞廳,拿著過去給宋九堯他們吃。”
林晚雲麵色淡淡,“不拿了,你留著吃吧。”
“我哪裡吃得完,就是特意給你們包的。”
“我今晚不回去,你分給廠裡的人吃。”
林白雲隻當她不稀罕,便沒有再說什麼,拿著發貨單出了辦公室。
這一個夜晚,林晚雲輾轉難眠,她心裡還存著一絲希翼,宋九堯要是能過來,同她好好說話,說不準她還能考慮考慮,原諒他一次。
可惜,一直到天亮,宋九堯也沒有過來。
她睜著腫脹的眼睛,起了床,草草洗漱,特意選了一條V領黑色燈芯絨連衣裙,馬尾綁得高高的,又上了珍珠膏和沉香粉,嘴唇點上鈴蘭胭脂紅,才上了摩托車。
踩了幾下踩不上火,大早上的,無端惹得她心煩氣躁。
林老大聽見聲響,出來看了一眼,“一大早的,上哪兒去?”
林晚雲:“上歌舞廳,有事兒要辦。”
“一點勁兒也沒有,還整天開這大家夥,你下來,我給你踩。”
他很快踩上了火,下車來,一邊看著林晚雲上車,一邊說:“老二說,你二嫂也不想下地乾活兒了,要麼,還是讓她進廠裡來吧,那麼多人都能進,她卻進不了,叫人咋說你。”
林晚雲沒好氣說:“愛咋說咋說,我又不指著她們吃飯,隻要不當著我的麵說就行,我看誰敢讓我聽見。”
林老大:“……連九堯也知道給她弟弟找份活兒乾,你咋還跟她置氣呢。”
“他是他,我是我。”
林老大沒再勸她,看那一條裙子,眉頭皺了些,“早上涼,套上一條褲子再開車。”
“我不冷。”
早上的風是真的涼,刮得兩條腿涼颼颼的,但她心裡存著和宋九堯打硬仗的心思,再涼也能忍了。
太陽歌舞廳院子外頭傳來轟隆隆的摩托車響,過了一會兒,聲音消失了。
林晚雲走進歌舞廳,院裡很安靜,隻有廚房有些響動。
六子探出頭來,“二晚,你咋這麼早,我還沒做好早飯咧。”
林晚雲:“沒事兒,你做你的飯,我待會兒就走了。”
“急啥,吃了早飯再走。”
她沒有搭理他,往宋九堯的屋子走。
歌舞廳上午不營業,以前,二流子們都睡得很晚,六子估計是心裡不好受,才這麼早起來做飯。
林晚雲在宋九堯屋子前站定了腳,抬手敲了兩下,沒一會兒便聽到了腳步聲。
宋九堯頭發有些淩亂,眼睫耷拉著,遮住一雙眼睛,叫人看不出他的情緒。
她對上他,“你叫我過來?”
宋九堯沒說話,鬆開門,轉身往裡走,到了床邊,斜斜躺倒在床。
他一夜未眠,才剛剛合眼,她就來了,這氣勢,一看就是專程來治他的。
林晚雲從挎包裡掏出一張紙,居高臨下看著他,“你說叫我過來分家產,我沒有什麼要分的,就昨天跟你說好的,我都寫在這個協議了,你看看吧。”
許久,床上的男人才睜開一道眼縫兒,斜著她,“我沒勁兒看,你先放著,等我睡醒再說。”
林晚雲滯了下,仿佛陷入一團棉花,有些無處發揮,“那我放在這裡給你,你醒了記得看。”
她都準備好,來打一場硬仗了,他竟然隻顧睡覺,真是叫她憋屈。
宋九堯闔上眼,一動不動。
林晚雲原地站了一會兒,把那張紙丟在他身側,轉身才要走,猛地一下想起了什麼,精神為之一振。
她又轉過身去,“宋九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