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攤牌(1 / 2)

竹歲不過說了短短八個字, 但每一個落到老爺子耳朵裡,都無異於天崩地裂。

此情此景。

通過這簡單的八個字,通過竹歲的神情, 又抑或通過現有的談話背景,驀的和六年前的那個傍晚重合了。

那個竹老爺子想忘, 卻永遠不可能忘的傍晚。

那個, 竹家人都小心翼翼回避,不敢輕易提及的……傍晚。

那天晚上不像是這樣,那天,起頭是竹年單方麵挨訓, 老爺子和竹年就他女友一事相持不下, 又說了起來……

竹年和竹歲不一樣,竹歲小時候皮,有點天生反骨, 上頭又有個哥哥寵著,不管有沒有分化,仗著自己是竹家人,又是家裡最小的那一個, 鬨騰起來從不怕捅窟窿, 桀驁不馴的, 反正是算準了天要是塌了, 他們家高個子多著呢, 砸不到她頭上。

竹年是竹家的長孫,又是正常分化的alpha,如果全家對竹歲的觀感是從小皮到大,那麼對竹年,大概就是從小優秀聽話到大的。

是的, 優秀,什麼都優秀,隻要是和同齡人比,就沒有掉出前三的時候。

聽話,性格謙和有禮,從來不和大人犟,就算有時候不高興了,但好商好量的,總是能在雙方不一致的意見裡,找到個平衡點,大家各退一步,皆大歡喜。

等他再分化成Alpha,全一區的人也都覺得,這就是日後竹家的他們這輩的當家了。

老爺子也這麼覺得,雖然他平時誇竹年少,但是內心裡想起來,是以竹年為豪的。

曾幾何時,老爺子一度的覺得,竹家在他這兒沒什麼缺憾了,保持住現狀,就能好好的,穩穩當當的走下去。

直到……竹年的二十一歲,長大了,該處對象的那一年。

不止竹老爺子,全家人都震驚於竹年的選擇。

他的戀情也不是家裡誰發現的,是他自己說出來的,哪一天老爺子忘了,隻記得是一家子聚在大院,吃家常飯的時候說的,當時全家都在桌子上,全家也都聽到了。

一向乖乖的小孩,好像就在那麼幾個瞬息,就變了。

其中利害關係,生在在世家,竹年不可能不知道,但是他還是選擇說了出來,他說他想娶對方,一個Beta,語氣自然又堅定,好像沒什麼大問題似的。

但如果真的沒問題,他就該說他要娶對方,而不是想……“他想”兩個字其實也間接說明了,他知道,行為上,他可能不行。

他想,但是他的家人,不想。

知道自己理虧,於是那天之後,每次談起這個話題,竹年泰半都是低著頭的。

低著頭,看起來很容易被勸服的樣子,柔軟的姿態下藏著的,卻是沒有一次動搖過的決心。

任你說,任你罵,也任由你苦口婆心的勸,甚至說到難受的時候,兩方眼睛裡都含淚了,竹年也隻是輕輕的低下頭去。

就當你以為他心裡有了動搖的時候,再問他的意思,回答卻從來不停頓,甚至沒有一絲的猶豫。

幾次之後老爺子也悟了,原來從說出來的那一刻,竹年就不準備回頭了。

在談論的時候,他的難過,他的傷心,還有他的無奈,並不是他覺得自己做的不對,又或者他在掙紮糾結,他隻是……單純的,覺得對不起家人罷了。

柔軟姿態所代表的本質,不過是抱歉兩字。

簡單又殘酷。

遲遲得不到正向的反饋,那天傍晚正常的開頭,到後麵就完全的變味了,竹年的不為所動,讓老爺子的逼問變得前所未有的激烈,老爺子不想要敷衍,就想要竹年的一句真心話,到底怎麼想的,有沒有可能改變,還在不在意竹家了……

老爺子要竹年說個明白。

說個明白的後續,就是雙方前所未有的,激烈爭吵了起來……

甚至竹歲還在一邊,兩個人情緒到了極致,一句跟著一句,爭論中沒有一個人有多說一句話的功夫,讓竹歲這小孩兒回避一下。

最後的最後,老爺子從竹年口中得到的,就是這麼八個字。

竹年痛苦說出來的這麼八個字,不是答案,甚至都不是回答。

但就是這麼被逼到極致,剜心的八個字裡,又能聽出來他最心底的意思。

比我不會放手,殺傷力更大的便是,我放不下。

不會放,隻不過表明態度堅決。

可放不下,未嘗不是暗示他曾經放棄過,但是……做不到。

而比起喜歡兩個字,更深刻的表達,便是愛。

喜歡是放肆,愛是克製,是責任,是靜水流深的無言,是感情一旦深厚,反而看起來淡漠的大道至簡……

竹年被逼到了極處。

老爺子也前所未有的失望。

老爺子讓他“滾”!

竹年便帶著竹歲走了,這麼一走,這麼八個字也成了竹年最後對他說的八個字。

再見,已是天人永隔的場麵。

這麼八個字便落在了老爺子心底,成了最深的夢魘。

而今天,竹年說過的話,又被竹歲說了出來。

那一天,竹老爺子強勢。

今天,卻是竹歲一來便強勢。

立場轉換何其似曾相識,像是宿命,又像是某種注定的輪回……

竹歲說完,自覺低下了頭,等待老爺子隨後的勃然大怒。

但是沒有。

出乎她意料的,老爺子踉蹌了一步,氣勢非但沒有暴漲,反而一反常態的頹然了下去,目光落在竹歲身上,仿佛穿透時光,變得無比悲涼。

“你還記得……果然,你……”

再承受不住,老爺子大口換著氣,摸著椅子把手緩緩的,不可控的跌坐了下去。

目光不知道落在空中哪一處,老爺子緩慢的,把眼睛都閉了起來,皺眉搖頭,於這麼一刻,麵對這幾年的竹歲,終是心內透徹道。

“你在怪我……”

“你什麼都記得,你隻是,不說……”

不說,從竹年出事之後,就把一切壓在心底,什麼都不說。

拒絕交流,不責怪,卻也不肯提原諒。

老爺子選擇將往事塵封,不再提起,竹歲也尊重他的選擇,但是她心底……

“以前總覺得是找不到時機溝通……你,原來……”

老爺子不是沒想過溝通,但是剛開始竹歲拒絕,態度強硬的同時,身體情況又糟糕得很,經曆了竹年的離去,對孫女兒,老爺子也不敢逼了。

後來出去治療了小半年,回來之後人是漸漸看著正常了,但是……到底經曆了事,總歸不一樣了,平時能說能笑的,看起來沒什麼異常,但是關於竹年,一提就垮臉……

老爺子試過,想說開,但……總之,次次都是作罷了。

時間再拉長一些,已經平複了的傷慟,老爺子便也沒有那個心氣兒再提起了。

於是爺孫兩就這樣,一個不再說,一個從頭到尾拒絕溝通,這問題經年累月的各自壓在心底兒,互相都不知道對方是怎麼想的……

等到竹歲找對象的年紀,前車之鑒,老爺子便也不敢催的急了,隻能打擦邊球的讓人去相親,而竹歲也是,不拒絕不主動,喊一兩次還行,喊得多了,乾錯躲了,讓人沒奈何。

不過今天,時過境遷後,老爺子才覺得自己終於懂了竹歲的想法。

竹年的事壓根就沒過去過,一直一直,壓在竹歲心底!

“沒有的。”竹歲愣了半晌,也回味過來老爺子的意思,罕見的反駁了。

頓了頓,再開口,竹歲聲音穩定平和道。

“我沒有怪你,或許之前是有一些……不理解的,但是現在,我沒有再怪任何人。”

“哥哥的事情我已經放下了。”

“雖然我沒有想通,但是世界上的事情,很大一部分也就是這樣的吧,沒有對錯,從來也不是對或錯能簡單界定的,隻是立場不一樣,態度就也不一樣,如此而已,罷了。”

“後來再沒有和您提起,隻是因為我……長大了。”

長大了,就知道有些事情是沒有結果的,一直提大家都不會好受,便也選擇了光風霽月,假裝一切都好了。

“人都是會長大的不是麼……”

“沒必要一直執拗於過去。”

“況且分化後我也有了新的責任,哥哥做不到的,還需要我努力,總是得……”

“往前看。”

這一番話並不激烈,竹歲說的也不艱難,甚至於,相對宋真的話題,這一段話她說的是很輕鬆的,就那樣簡簡單單的,脫口而出。

中間沒有任何思考的停頓,如果不是早就準備好了腹稿騙人,那就是……她真是這樣想的了。

這樣想……

老爺子看著竹歲對往事無奈又平靜的樣子,忽然就覺得麵前的小孩兒陌生了。

他眼裡,竹歲一直都是不肯聽話的小孩,就喜歡和大人唱反調……

所以,一直以來是他狹隘了,不是這樣的?

長大了,也對,也是該長大了,竹歲在三處可都是立了一等功的人,據說當時是被子彈擊中,連夜做的手術……是了,她該是成熟的了……

老爺子怔怔好久,茫然中,倏爾悵然道,“但是你不和我交流,又怎麼知道,我沒有後悔過呢?”

話一字一句說地艱難,驕傲的老爺子一輩子軍功無數,自問對什麼事情都無愧於心。

但是活到老了,到現在,唯獨竹年這件事,老爺子不能說這個話……

老爺子眼底蓄起濁淚,“我一直以為宋真是你想學你哥……那麼多朋友同事你都沒帶回家過,唯獨把宋真帶了回來……你以為我半輩子是白活的,睜眼瞎,什麼看不出來嗎,你……”

老爺子感慨萬千,閉目搖頭,最終道。

“一個人不能在一個地方摔兩次,你以為我找你來,是為了像六年前對你哥那樣嗎?”

“老頭子在你眼裡就這麼冥頑不靈?”

“我生氣,是氣你不和家裡商量,什麼都不說……”

“談戀愛也就算了,結婚是個大事,就算對你來說不算,對宋真來說,也不算嗎?”

竹歲剛把老爺子說愣了。

老爺子這番話背後的深意,也把竹歲聽懵了。

爺孫兩靜靜對視,書房還是六年前的那個書房,但是兩個人之間那一直存在著的,宛如堅冰般無法消弭的隔閡,這麼一天,終是緩慢的開始消融了……

*

有了良好的開頭,這聊天就久了。

是竹歲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氛圍。

竹老爺子不再隨便嗬斥,首次將她當作成年人,站在平等的角度問她想怎麼處理,預計要怎麼做,然後兩個人就目前的局勢鋪開了說……

老爺子給了她足夠的尊重。

也給了宋真足夠的尊重。

甚至於,竹歲沒想到的是,老爺子在小情小愛古板上並不通融,但是遇到宋真,反而在大道理上,殊途同歸的和她統一了觀點。

還給她講了些當年莊卿事情鬨出來的時候,三個軍區司令員和政委各自不同的觀點,對後續處理的各執一詞……

當然,主要是老爺子自己的看法。

老爺子說,人是要講良心的,當年的事情發生得快,輿論沸反盈天,最終的處理方式也深受當時的輿論環境影響,不能說是公正,甚至在他看來是有失偏頗的。

老爺子這個人,一輩子立身都正,莊卿的事情沒發生在一區,最終處理的時候,主要也不是他負責,說得上話的還是三區的主要負責人們,但是在他心裡,莊卿是很偉大的科學家,基礎穩定劑造福全球將近二十年,藥物協會每一年都因為華國對莊卿的不公判決,在國際上進行申訴斥責,要求華國重審案件……

人死不能複生,名譽什麼啊,也就是輕飄飄的一兩句話的事情。

但宋真不一樣,不說宋真研發出來了Z試劑,自打進科研院起,他們眼看著的,宋真不僅救治了多位孕婦,甚至還替華國解決了國際糾紛,莊卿的事情是往事,但宋真的卻是目前正在發生的……

三區的事,他們手伸不過去。

但是一區的事,那就要按一區的道理辦。

宋真如果真有問題,他們不姑息。

但外人強加的給宋真罪名,他們也不會承認。

無私無愧,無私於法律法條,無愧於民眾,無愧於佟柔和宋真任一方,這就是一區,也是老爺子對這個起訴的態度。

老爺子雖說沒有特彆表現出來對宋真的偏袒,但是能對竹歲說這麼一番話,已經是遠超她的期待,已經給了她莫大的支持。

這就夠了。

足夠了。

*

從書房出來的時候,竹歲眼眶泛紅,說不上來的情緒充斥在胸口。

有意料不到在多年後和老爺子的和解,也有對老爺子表達出來理解的感謝……

更多的,大抵是對老爺子品格的認可。

林林總總不及消化,先打斷竹歲的情緒的,是她餘光中意外瞧見的,蹲守在角落處鬼鬼祟祟的榮青山……

“你乾嘛?”竹歲奇怪。

榮青山以為竹歲不是對他說話,默默的將身體往柱子後麵挪去,然後……就被竹歲一把,用行動直接揪了出來!

“啊!歲歲!晚上好呀!!”

“……”

竹歲無語抱臂,目光打量榮青山一霎,有理有據道,“你知道嗎,你每次心裡有事的時候,就會表現的很誇張?”

“哈,哈哈,是、是嗎?”榮青山擠出個尷尬的笑來。

心裡想死,可不是有事嗎,還有大事呢!

竹歲:“那句晚上好和現在這個笑,都很誇張!”

榮青山:“。”

竹歲:“蹲這兒外麵乾嘛呢,怕我和老爺子吵起來?”

當然完全不是,但是台階遞過來了,榮青山自然麻溜的滾了下去,點頭如搗,“對對,你們家老爺子的脾氣,再加上你的,那什麼……”話說到一般,看著竹歲,榮青山又真情實感擔憂起來,“還好嗎?你沒被罵個狗血淋頭吧?”

竹歲就那樣把榮青山看著。

“沒有?”榮青山驚了。

竹歲撩了撩眉尾,“怎麼,聽著你很期待我被罵似的?”

“啊?哈哈哈,怎麼可能!”頓了頓,榮青山又暗搓搓道,“但是,你這個悄悄的把婚都結了的行為,還有對象是宋老師這個事兒,不該罵嗎?以前年哥他……咳咳,老爺子不是那麼反對嗎,還是說隻要性彆對了,你家老爺子就無所謂了,將雙標貫徹到底?!”

竹歲沒好氣睨了榮青山一眼,瞧得人一個激靈,往後退了兩步,警戒道,“竹二你,你有話好好說啊,彆放信息素也彆動手,講道理,我們講道理!”

竹歲白眼。

但榮青山既然問了,她還是如實回答。

“生氣歸生氣吧,主要是我這邊……也確實是讓人……”

頓了頓,話頭一轉,“但是爺爺是一直很欣賞宋真的,這個和性彆沒什麼關係,你要找個能研發出穩定劑的媳婦兒,我想你爺爺的最終態度會和我家老爺子一樣!”

“……”這就降維打擊了喂!

宋真這種功績的人,是能隨便找著的嗎?!

榮青山默了一瞬,聯想了下兩個老爺子的性格,又轉瞬自己大徹大悟了。

小情小愛的,自家的事情老爺子們大多時候頑固,認死理。

但是要上升到家國大義了,那層麵自然又不一樣。

宋真和竹歲這個事兒,往小了說,是家裡的事情,但是要往大了說……光是研發出Z試劑,宋真的這個豐功偉績,估計一區沒一個世家子弟能比肩的。

不止是一區沒有,三區和五區應該也是找不出來的。

在極度優秀的前提下,很多古板道理,確實,在老人家心裡,也是可以讓位的。

宋真是竹家媳婦之前,先是救了竹儀的恩人,再是華國的傑出科學家,才對。

現在被佟家起訴了,竹老爺子的關注點不在竹家,不在婚姻,而是放眼整個華國,在事情本身,才是正常。

榮青山感慨,“是我狹隘了。”

說完又替竹歲高興,“那敢情好,要是老爺子點頭了,你們就……”

話到一半,又哽住了。

好什麼好啊,老爺子這邊好了,宋老師那邊可……

這真是……要命。

“你這又是什麼表情?”竹歲話一出來,榮青山嚇了一跳,反應激烈。

這麼誇張的反應下,竹歲不可能什麼都看不出來,隻見她眼珠子上下掃視榮青山一遍,悠悠了悟,“你想對我說的話,不是問老爺子的態度吧?”

榮青山一窒。

竹歲微微揚眉,再度抱臂,抬下巴,“你是想自己主動說,還是讓我硬問,選一個?”

榮青山:“……”

都是什麼事兒呐!

*

說,榮青山是不可能自己說的。

不可能自己說,那隻有賣隊友了,報了左甜的名字,奔著死道友不死貧道原則,道:“那什麼,宋老師有事找你,讓左甜代為轉達的,我……我記不住原話了,你打電話問就是了。”

*

左甜接到電話後,聽完,第一反應是想讓竹歲把手機遞給榮青山,自己先痛罵對方一頓來著。

但是竹歲就在對麵等著,左甜一邊咬手指緊張,一邊,到底沒有這麼乾。

話都說到這個地方了,早死晚死也都是死了,左甜心一橫,眼睛一閉,覺得與其當麵說,電話裡說也不錯,至少看不到她們科長那個臉,她沒什麼心裡負擔。

而且就算是有什麼,榮青山不是在邊上嗎,榮青山受著吧!

深呼吸一霎,左甜一鼓作氣:“那天走的時候,真真交代給我的,讓我,隔上幾天轉達給你。”

“她說她有事,讓你去酒店見她一趟,商量一下……”

“事情,事情是……她說她要……”

竹歲出聲,“她要?”

左甜心頭一顫,豁出去了,“她要離婚!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