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易沒有說什麼早點回家休息的話,對拿著熱毛巾出來的劉誌偉點了點頭就先行回去了。他的生活很明確,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他從來不會將它們搞混。
“說不過我要逃了吧。”喬恩瞪著陸易的背影。劉誌偉順手用毛巾糊了一把他的臉,好笑地說:“你們都三四十歲的人了,有什麼好爭的。”
喬恩撇了撇嘴。
劉誌偉將電動牙刷也一把塞進喬恩嘴裡,喬恩隨手震了一會兒,對劉誌偉說:“我要去洗手間。”
劉誌偉替他將折疊椅打開。
喬恩從來不要彆人陪他去洗手間,他稱這是個人隱私問題,劉誌偉一直沒想通過他是怎麼在雙腿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幫自己解決生理問題的。
不過喬恩現在已經習慣了,從來沒有出過問題。
劉誌偉將他推到了洗手間門口,送他進去又替他關上了門,然後他退回來,看了一會兒洗手間的門,將手伸進了喬恩的枕頭底下。
他摸到了一小張被揉起來的標簽。劉誌偉沒有展開它,隻是仔細觀察了一下,用手機從各個角度拍了照以防自己遺漏關鍵信息,接著又若無其事地放了回去。
喬恩出來時,隻看到劉誌偉在給他整理被他攤在床上的各種玩偶。
他在劉誌偉的幫助下上了床,沒有多久就在暗弱下去的燈光裡合上了眼睛。劉誌偉看著他入睡之後,輕手輕腳地離開了病房。喬恩依舊閉著眼睛,然而他的手卻移動了,伸入枕頭下麵,摸到了那卷紙團。然後他睜開一隻眼睛,將那個紙團丟進了滿是芒果皮的垃圾桶裡。明天一大早就會有人收走這裡的垃圾,劉誌偉明天要去看王墨的戲,所以至少早上不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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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誌偉一回到家就立刻小跑著衝進了房間打開了電腦。這電腦還是前兩天許庭看到他的舊電腦給他換的。劉誌偉飛快地在搜索欄裡輸入:pan bromide(巴夫龍)。
靜脈注射……全身麻醉……執行和自殺……
……安樂死。
劉誌偉的大腦“嗡”的一下。
“還沒睡?”陸易出現在門邊,從劉誌偉回家他就知道了,客廳的燈也為他留著。他以為劉誌偉洗個澡就該睡了,但是劉誌偉遲遲沒有用洗手間。
陸易本想跟劉誌偉說說喬恩的事,想讓他和自己一起說服喬恩看管颶風,卻沒想到屋裡的劉誌偉仿佛被定住一樣,幾乎是驚恐地看著屏幕。
“怎麼了?”陸易皺了皺眉走向劉誌偉。
劉誌偉猛地將電腦合上了,腦海裡一團亂。
“看恐怖片?”陸易猜測道。
劉誌偉很勉強地翹了翹唇角:“嗯,恐怖片。”
喬恩是怎麼拿到藥的?他藏起標簽就是為了不讓他們發現,陸易知不知道這一切?
劉誌偉一直以為喬恩已經接受了合同,漸漸有了求生的希望,卻完全沒有想到對方依舊一直在試圖安樂死。
劉誌偉難以想象如果有一天他回到病房,發現躺在床上的喬恩已經停止了呼吸,他會怎麼樣。
恐懼一層一層地席上來,劉誌偉的背後被猛地湧上的熱浪烤的濕黏。喬恩是今天才拿到藥的,就是抽屜裡的那一瓶。安樂死是隻需要這一種藥物嗎?他謀劃了多久,他會今天晚上就死亡嗎?
劉誌偉的頭腦裡一團亂麻,他想現在就衝出去,卻發現手腳都在發麻。
陸易見劉誌偉半天都一動不動,以為他還沒有緩過來,奇怪地觀察了他一會兒,就轉過身揮手說:“早點睡吧。”
陸易一離開,劉誌偉的手便慢慢再度僵硬地抬起來,打開了電腦,輸入了“安樂死|藥|物”。
除了巴夫龍,安樂死所需要的另一種藥劑是硫酸妥鈉,是在巴夫龍之前使用的,促使人昏迷失去知覺。但是喬恩隻有自己一個人,要是他先使用了硫酸妥鈉,就沒有可能使用巴夫龍了……
而不使用硫酸妥鈉的後果是在巴夫龍的作用下呼吸肌的快速麻痹會帶來巨大痛苦,喬恩既然選擇了安樂死,就不會讓自己有痛苦地死去。
劉誌偉看到這裡猛地鬆了一口氣。
喬恩需要有一個人協助他安樂死……不,喬恩當時拿到藥瓶的時候是當著護士的麵將其丟進抽屜的,那個護士是喬恩的給藥人,她很可能幫助喬恩安樂死!
劉誌偉猛地跳起來,一把拎起衣服就往外衝。房間裡正要關燈的陸易聽到了很響的關門下樓聲,不禁起身打開了房門:“zeo?-”
劉誌偉已經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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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刮得很猛,劉誌偉跑得更凶。他幾乎快要把自己的肺都跑出來了。晚上能攔到的出租車很少,劉誌偉跑了兩個街區才攔到一輛出租車,一坐進車裡整個人都像從水裡撈起來似的。
“去醫院!快點、快點!”劉誌偉上氣不接下氣。
司機以為出了急事,一路猛踩油門,劉誌偉到了地點甩下一張鈔票沒有要找錢就衝進了住院部。
這個點住院部走動的人也很少了,劉誌偉一路狂奔驚動了很多人。喬恩已經熄燈而黑暗的病房近在眼前,劉誌偉一個箭步衝上去,直接打開了門!
“喬恩!”
躺在床上的人仿佛被驚醒,身體都彈跳了一下。
劉誌偉卻因為這個彈動,狂跳的心臟瞬間“咚”地落了下來。
喬恩茫然空白又惱怒地看著門口的人影:“zeo?你在這兒乾嘛?”
劉誌偉身上的汗一層層湧出來,他手腳虛軟地走向喬恩,膝蓋一軟跪在了喬恩的床前。喬恩反應了好半天,神誌才回籠,看向劉誌偉皺眉說:“怎麼了?”
劉誌偉狂喘的氣息漸漸平靜了下來,他裂開蒼白乾燥的嘴唇,微微笑了一下,說:“我……做噩夢了。”
喬恩翻了個白眼,很有被睡眠吵醒的沒好氣:“找陸易爸爸去,你來找我乾什麼?”
“我夢到你安樂死了。”劉誌偉說。喬恩瞬間沉默了。
“我夢到有人往你身體裡注射東西,你很快就睡著了,而且身體變冷,變硬,無論我怎麼喊你,你都沒有再醒來,”劉誌偉靜靜地說,“我把熊和海綿寶寶的圖冊都放在你的身上,你也沒有笑,我給你換了全套的粉色的床上用品,你都沒有動一下。”
喬恩緩緩地說:“我不喜歡海綿寶寶的圖冊。”
“你就像睡著了,”劉誌偉的嗓音低啞,“看上去沒有痛苦,但是再也不會睜開眼睛了。”
喬恩和劉誌偉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zeo,”喬恩喚了劉誌偉一聲,“我說過你的未來很大,會有無數人喜歡你,支持你。”
“沒有你,我根本不會有什麼未來。”劉誌偉說。
喬恩忽然笑了一下。他說:“要big williams再給你一個big hug嗎?little boy(小男孩)?”
“一個可能不夠,”劉誌偉的話讓喬恩意外地楞了一下,“如果可能,我希望big williams今後的每年,每個月,都能給我一個big hug。”
喬恩沒有說話。
劉誌偉的眼神在漆黑的夜裡亮得驚人。他從母親的眼裡看到過,也從另一個讓他難忘的人眼裡看到過。劉誌偉是第三個擁有這樣的眼神的人。
喬恩說:“zeo,我跟你之間隻有一份合同。”
“兩年的合同,”劉誌偉說,“所以你就算每個月隻給我一個擁抱,也欠我二十四個擁抱。在還完之前,你都不能逃跑。”
劉誌偉說得很堅定,不容拒絕,不容商量。他不像喬恩的普通朋友一樣對嚴肅地對喬恩說:我希望你慎重考慮;也不像喬恩的親人一樣傷心地說:不,喬恩,發生了什麼事;他隻是認真又任性地通知喬恩,喬恩欠了他東西。那甚至不是債務,而是擁抱。
喬恩看到劉誌偉向他張開了手臂:“來吧,big williams,這個月的擁抱。”
他沒有等喬恩過來,就主動摟住了喬恩。他的體溫很高,把喬恩摟得很暖和。
也許是黑夜的緣故,一切的親密舉動都被黑暗渾然包裹,溫情像是一鍋暖水,浸透了他們。
“好吧,”喬恩沉默了很久之後,穿過他的肩頭看著外麵的月亮,慢慢地說,“我不逃跑。”
劉誌偉心中的一塊巨石落了地。他鬆開喬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來到窗邊的躺椅躺下。喬恩說:“你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劉誌偉說,“把你的熊借我一下。”
“不行,安迪是我的寶貝兒。”
為什麼一個熊還有名字啊!“那把你的寶貝兒借我一下。”
“……你要乾嘛?”
“試試抱著熊睡覺有多舒服。”
“我拒絕。”喬恩義正言辭地說。
“為什麼?”
“你一身汗臭。”
劉誌偉:“……”為了誰哦!
劉誌偉第二天也沒有去看王墨的戲,許庭問他日程,他推說表哥今天要做手術。
“誰是你‘表哥’?”喬恩在他接電話的時候插嘴說。
劉誌偉捂住話筒衝喬恩低吼:“你不是說你不會中文嗎!”
喬恩望了望天花板。
“我以為你的經紀人對你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喬恩等劉誌偉接完電話說。
“也沒有吧,我的家庭情況他還是不了解的,”劉誌偉說,“不過不用擔心,我確實有個表哥。”
“通常這種時候你應該給我看照片了。”喬恩等了一會兒說。
劉誌偉的笑容不自然了一下:“就一張,我找找。”
他翻了一會兒手機,找出了一張照片,往喬恩麵前晃了一下。
喬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定了一會兒。照片裡是個跟劉誌偉有六分相像的青年,顯然比劉誌偉年長,用一隻手箍著劉誌偉的脖子,對著鏡頭比了個大大的v。
照片的年代可能有點久遠了,是劉誌偉用手機翻拍的相片。
“十幾年前的老照片……看不出來哪個是我吧。”劉誌偉又虛虛地笑了一下。
“這個。”喬恩準確無誤地指著那個被摟著的,“很好認。”
劉誌偉也沒在意,將手機收了回去,“很久不見了,他應該在另一個城市結婚了。”
喬恩感覺到了劉誌偉並不想談論這個,於是也沒有繼續接話。
劉誌偉一整天都呆在病房裡跟喬恩體驗住院生活。坐到下午他實在受不了了,站起來問喬恩:“老坐著腰不會疼嗎?”
“會。”喬恩輕描淡寫地說。
“你不運動一下嗎?”劉誌偉剛說完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喬恩這身體根本不能運動。
喬恩翻了一頁陸易一早帶來的海綿寶寶的畫冊說:“沒人陪我運動。”
劉誌偉:“……”怎麼總有一種小朋友鬨彆扭的感覺。
“起來,我陪你,”劉誌偉說,“不過你要教我怎麼做。”
劉誌偉沒有做護工的經驗,也沒照顧過喬恩這樣的“殘疾人”,所以更加不知道殘疾人能做的運動有哪些。
喬恩很嫌棄地說:“這裡場地太小了。”
單人病房的確不會很大,不可能容納體育器材。
劉誌偉撓了撓腦勺,說:“我查查看。”
喬恩見劉誌偉拿出了手機,問道:“查什麼?”
“你能做的運動。”
喬恩張口就說:“手部的球類運動,遊泳,射擊……很多都行。”
劉誌偉還沒搜索出來呢,聽見喬恩的話立刻抬起了頭:“這、這麼多啊?”
喬恩頗有點兒不耐煩:“我以前很喜歡運動。”接著他哼笑了一下,不帶表情地說:“不過這兒也不會允許我做那些活動。”
劉誌偉突然來到喬恩麵前,一把拽起喬恩說:“你今天沒有檢查。”
喬恩有點茫然:“……啊?”
“走吧,帶你去射箭,”劉誌偉興高采烈地咧開了嘴,“中國禁|槍,所以沒有民間射擊場,但是有射箭館。我是老客戶。”
劉誌偉抖開輪椅,推著喬恩,兩個人鬼鬼祟祟地一路小跑溜出了醫院。離開滿是消毒水味道的地方,劉誌偉和喬恩都感覺到像被刑滿釋放一樣,恨不得唱起歌來。劉誌偉攔了一輛車,飛快將喬恩塞進車裡,再將輪椅折疊起來放進後備箱,才坐到副駕駛座上,對司機說:“xx射箭館,建國路上的。”
劉誌偉說完就回頭看了一眼喬恩。喬恩正麵朝窗外看著大馬路上的一切。他開了窗,不算冷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天氣很好,因此他的頭發顏色也顯得更加淺亮。他的嘴角有點兒上揚,已不是昨晚毫無生存欲|望的那張麵孔了。